陸離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就走了, 本來方裕寧就沒留他的意思,他這樣不清不白地賴在別人家裡,圖什麼呢。
他出了門, 又不想回酒店。便攔了輛車, 讓司機繞着主城區隨便轉轉。,
“您是第一次過來嗎, 那應該報個旅遊團去郊區看看景色啊, 這主城區一沒山二沒水的,實在沒什麼看頭啊。”
陸離想怎麼都十幾年了,Y市的出租車司機還是這麼喜歡侃, 他們是不是秉承着拉到乘客必閒聊的傳統,不說兩句話就不叫盡心盡責。
不過他現在比起以前對人友好多了, 大概是少年時的戾氣隨着年歲增長都散了, 聽到有人搭話, 便也客套地回幾句,“沒事, 我也不愛看山水,看看城區建設也挺好。”
“那您來的挺是時候,Y市以前一直在忙工業發展,這幾年綠化剛跟上來,纔有了點兒能住的樣子。您要是早幾年過來, 那簡直沒法兒看, 整個城市都烏煙瘴氣。我懷疑人家航天員在天上看地球的這一塊兒, 都是黑的!”
“……”陸離想說一個城市而已, 看不到的。然而想也許人家只是開一個誇張的玩笑, 他還是別找尷尬了。
司機沒聽他回話,便又自顧自地說, “我是外地人嘛,就過來跑跑腿。我老家小地方,是個縣城,雖然地方小,但山清水秀的,空氣好。剛來這兒的時候肺都差點出毛病,整天咳嗽。我媳婦兒心疼我,讓我回去,我沒同意,還是想堅持一段時間看看。結果這一撐就是好幾年,今年已經是第八年了,也看Y市這幾年裡變化實在大,我琢磨着明年爭取把媳婦兒跟我兒子都接過來,我兒子明年上初中嘛,還是得到大城市來見見世面,我們那個小地方,老師水平不行。”
陸離點頭應付,“我也在這裡上過學,不過上的是高中。”
“原來您不是第一次過來啊?”司機原本在等紅燈,聽罷驚訝地扭過頭。
緊接着便是後面無數車輛一齊按響的喇叭聲。
“快走啊傻逼!”靠得最近的一輛車車主落下玻璃窗破口大罵。
司機趕緊換了檔,一邊行駛一邊乾笑,“人與人之間還是挺冷漠啊。”
“……您還是專心開車吧。”陸離道。
“剛剛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你之前來過?專門過來讀高中的?”
“嗯。”陸離點頭,“過來借讀過一年。”
“什麼時候的事?”
“……十二年前吧。”
“那您過來的比我早啊,那個時候Y市應該是最難看的時候吧。”司機道。
“有點……那時候還沒高架橋,到處都在拆遷,空氣很不好,也看不到藍天的。”
“那你那一年感覺怎麼樣?是不是看到這個城市這種鬼樣子,再也不想回來了?”司機笑着調侃。
“……”這個問題陸離沒法回答,他走的時候的確是想這輩子都不過來了,可那並不是因爲城市環境的緣故。況且,他如今不是又回來了嗎,還留戀得很,懷念得很。
“你十二年前讀高中,那你今年年紀也不小了吧。”
“……”又來了,陸離心想。他閉着眼睛都能猜出接下來是什麼問題。
“成家沒有啊?”司機輕車熟路。
果然。
陸離幾乎已經對這個問題免疫,他聽不同性別不同年紀不同身份的人以相同的語氣說過太多次。
“還沒呢。”
司機一聽又想回頭,頭剛一動似乎是想起什麼打住了,繼續盯着前方道,“我看你挺一表人才的啊,沒女孩兒追你?”
“……”陸離頓了頓,心神一動想了個答案,“我其實有個對象,不過他有點婚前恐懼症,所以一直拖着。”
“婚前恐懼症?我之前也聽說過,女孩子嘛,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要定下來了反而心裡不安寧,愛胡思亂想,怕你對她不好啦,怕她婚後過得不如現在啦,等等,什麼想法都有。要我說,這種時候不能縱容她,先把婚結了再說,結婚後再要個孩子,女人一有孩子,保證心裡的恐懼啊、焦慮啊,什麼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沒了。”
“這樣不好吧……”
“這有什麼不好的!你沒成過家,你根本不懂女人。”
陸離一陣默然,他想他本來就不懂女人。
“對了,你當時在哪個高中借讀啊?”
終於換了話題,陸離長舒一口氣,“十九中。”
“那你成績很好啊!”司機驚訝地扭過頭。
“您別動!看前面開車行嗎?”陸離趕緊提醒。
“喔喔,sorry,sorry……”
“要不您就把我送到十九中吧,我正好回去看看,好多年沒回去,路都不認識了。”陸離道。他怕他再不下車,這司機的問題他就扛不住了。
“十九中去年搬校區啦,您是要去新校區看嗎?”
陸離愣了愣,“搬了?“
“對啊,好幾年前就說要搬校區,因爲擴招了嘛,以前地方不夠,而且市區地價貴,新校區現在在郊區了,除了交通不太方便外,環境之類的都比以前好很多。不過話說回來,高中生嘛,反正都是在學校學習,交通不便利倒成好處了,省得有學生偷偷溜出來玩。”
“那以前的校區呢……還在嗎?”
“十九中那一塊地皮寸土寸金啊,哪能把校區留着,當然是全拆啊,聽說早就賣出去了,之後那一塊應該建成商業區。現在你要是過去,估計全是灰和土,只能看廢墟。要不你去新校區看看?建的還挺漂亮的,環境搞得跟小花園一樣,現在小孩兒真享福啊。”
“不用了,您直接開到老校區吧,我想去看看。”
“您確定?我之前也路過過那邊……樹都砍了,你要是因爲對學校有感情纔想回去的話,最好還是別去看了……”
“我想看看。”陸離又說了一次。
司機大概是聽出他的決心了,也不再囉嗦,“行,那我就送您到那兒。”
如果不是還記得街道的名字,陸離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他記憶裡的地方。
不光是學校,連帶着學校周圍那一堆靠學生髮展起來的小商鋪,甚至是學校旁邊長期租給學生的住宅區,也都全拆了,像是被人硬生生扒去了皮,只剩下觸目驚心的殘骸。
教學樓還未被完全夷爲平地,靠近地基的樓層仍留幾個光禿禿的窗戶,分不清具體是哪間教室。
陸離站在這裡,看着七零八落的禿木樁,突然有種猶如夢醒般的荒唐的感覺。
他自己過的這許多年,其實回憶起來是常有似真似幻的錯覺的,他像陰差陽錯混進演奏團的音盲,總是跟周圍的節奏不搭調,以自己緩慢的節奏成長着、或乾脆停留着。別人看十年光陰是滄海桑田,可以發生很多故事、有很多改變,經歷來來去去很多人。可於他,卻好像只是稀裡糊塗地被時間老人從十八歲被拉到了二十八歲。
要是有人讓他講講最近十年自己身上的故事,他可能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他不過是換了個年齡數字,換了種社會身份,唯一的一點成長,大概是比起少年時更知道如何跟人相處,在人羣中不像個異類,至少看起來不像。
他以爲這十年的時間是可以抵消的,他不過是離開了一小會兒,去做了一個漫長而寡淡的夢,他跟以前沒多大改變,他還是陸離,還是喜歡方裕寧。
可現在他看到當年他認識方裕寧的地方、跟他上過課的教室、牽過手的操場角落全部消失不見,突然有些茫然無措。這感覺像他初中時,曾因爲發水痘請過兩個星期的假,再到學校時,發現同學們已經開始上新的單元、做新的習題跟試卷,他離開時所進行的內容早就翻了篇。
可那時候他趕得上,趕得上新的節奏,能把錯過的內容補起來,再把新的章節跟過去自己記得的嚴絲合縫地對接上。
那現在呢?
陸離翻出方裕寧的號碼,很快打了過去。
他不知道他在慌張什麼,急於求證什麼。
“方裕寧!”電話一接通,陸離急忙喊了聲。
“怎麼了?”
“我……”陸離閉了閉眼,想讓自己冷靜一些,然而他卻幾乎忍不住顫抖,“我很想見你,現在。”
其實他們上午才見過,他剛從方裕寧家出來。這是個很無理的要求。
然而那邊卻很快傳來方裕寧的聲音,“你在哪?”
陸離鼻子有些泛酸,“在十九中,以前的十九中。”
“嗯,很快過來。”
方裕寧收了線,陸離卻仍盯着屏幕上他的名字。
他腳下這一片土地塵土飛揚,早就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可他真的是懷念這個地方嗎?十九中有什麼好的,離家千里,同學中的小團體他一個也融不進去,對老師和班級更沒什麼感情。十六七歲那段光陰其實也沒什麼好的,他不成熟、不獨立,見到人就不會說話,久而久之誰也不想理,他所在的環境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他所待過的環境。
有首歌怎麼唱的?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樂裡,我最喜歡你。
他不懷念學校,不懷念他的過往時光,他其實只是懷念方裕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