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寧已經很久很久沒去想以前的事, 想起苦楚,這麼久過去還是覺得苦,想起快樂, 滋味更苦。
他曾以爲自己人生最大的分水嶺應當是初中畢業知道父親是同性戀的那天, 後來才知道, 在那之後, 原來還有更大的磨難在等着他。
好像生活裡的每一道坎都只是爲了讓他明白, 他的承受力其實還能更強一些。
別人的成長是一步步完成的,他的長大卻好像是在一夜間發生的。似乎只是跨過了一道門,再回頭看時, 以前的事就都變成了上輩子。
方博文的葬禮淒涼得很,沒多少人來。但方裕寧還是見到了一些以前沒見過的人, 比如方博文的父母, 他從未蒙面的爺爺奶奶。那是一對看起來頗爲講究的老人, 年老了依舊着裝打扮得體,沒有邋遢的地方, 長相很嚴肅,老知識分子的模樣,他們看着方博文的遺像,深深地鎖着眉頭,彷彿已經認不出這個人了。
葉姍那天掉了眼淚, 方裕寧長這麼大, 頭一次看到葉姍流淚, 記憶中她連眼眶都不曾紅過, 好像是一個永遠不會爲誰傷心的人。
方裕寧不知道葉姍那天流的眼淚中具體是什麼樣的情緒, 她應當是從未愛過方博文的,難道是捨不得他嗎, 還是別的什麼?這個問題方裕寧至今也不明白,卻也從來沒問過。葉姍現在過得很好,這個問題永遠也不必問。
方博文出事前一天去學校給他開了家長會,那時陸離離開他,他整日整日的不去學校上課,在家裡一天能睡十五六個小時,醒了就閉眼再睡。
班主任拿他沒轍,要喊他家長來一趟,說這孩子再這樣就勸其退學。
方博文很少給他開家長會,那天不知是什麼原因答應去了。走之前不斷地向他道歉,說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對不起你,你現在過得不開心都是爸爸的錯。
方裕寧不說話,看着他冷笑。
方博文去完後沒回來,趕着去外地出差。當天晚上在酒店給方裕寧打電話,方裕寧沒接。
方博文只好給他發短信,說寧寧,老師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如果你能更用心一些,還有一年高考成績完全趕得起來。
方裕寧看了一眼,把電話關機了。
第二天方裕寧睡到中午才起牀,開了機又收到方博文的短信,說給他買了禮物,是他小時候愛吃的東西,下週就帶回來。
方裕寧依舊沒理,他想不起來他小時候愛吃什麼東西。
當天下午,他爸開始不斷地給他打電話,方裕寧掛斷,那邊又執迷不悟地打過來,一次又一次。方裕寧最後終於不耐煩地接了,開口的卻是交警,說傷者的最近聯繫人是你,希望你馬上趕過來,傷者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情況很危急。
一瞬間,電話那邊人聲的嘈雜、救護車的嗚咽、還有交警怒罵他爲什麼一直掛電話的聲音好像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都被按下了暫停鍵,他聽不到任何聲響。
方裕寧在去的路上突然覺得很不真實,明明前一天他還在跟方博文鬧矛盾,他還是個需要方博文不斷去哄的孩子,怎麼今天他就坐在了最近的航班上,趕着去見方博文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見了,是不是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若是以後他想爸爸了呢,他想再怨恨他,或者某一天忽然原諒了他,他應該去哪裡找他?跑到哪裡告訴他?
古人常寫送別,你目送一個人遠去,不知何日再見,可你內心仍舊抱有希望,因爲來日方長,或許終有再相遇的一天。
可若是死別呢?
是不是人生茫茫數十載,從此就徹底分別?
方裕寧連最後一面也沒趕上,方博文在他來的路上搶救無效,停止了心跳。
方裕寧離開前去方博文住過的酒店收行李,那些衣物,現在都成了他的遺物。
他打開方博文的行李箱,發現衣服下面蓋着的都是一袋一袋的小零食,那是一種包裝很簡陋的糖,現在已經不怎麼見到了,但他剛上小學那會兒賣得正火,他小時候很喜歡吃。
方博文不知道是跑哪裡買的,買了許多,佔了行李箱的大半地方,似乎是怕路途中撞碎了,所以都用柔軟的衣服包裹着,壓在最下面。
方裕寧撕開一小袋,嚐了一顆。發現那糖的甜味劣質的很,不太好吃。
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那糖變得有點鹹,還有點苦。帶着行李離開時路過鏡子,才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淚痕。
後來寧巖經常聯繫他,兩人甚至還坐下來一起吃過幾頓飯。寧巖比起他爸更像他的長輩,他很親和,帶着一種讓人信任的特質,能打開人的話匣子。見得多了,方裕寧也開始跟他說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現狀。
他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沒人提起方博文,心照不宣地誰也沒碰這根傳遞着痛楚的神經。
後來提起,是方裕寧一時嘴快沒攔住自己,“還是跟你比較有話說,我爸跟我聊天,只會問我學習,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我爸”這兩個字說出口,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然而寧巖很快反應過來,好像這並不是個有所禁忌的話題,他也閒聊似的開口道,“他想關心你,可是無處着手,你平時不跟他交流,他也不瞭解你在學校的生活和想法,便只能問問他知道的事,才顯得不突兀。”
“所以他就只問學習?”
“是啊,”寧巖笑,“他也想關心你其他方面,可是你不跟他說,你們之間就成了惡性循環。”
寧巖的語氣好像在幫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青春期少年解決和父母的溝通問題,只是這個問題哪怕找到了解決的方法,也再也沒有人去給他機會解決了。
方裕寧後來其實一直在避免自己想到他爸,因爲他難免感到愧疚。人所有的情感裡,對自我傷害最深的便是愧疚,比怨恨更甚。因爲怨恨和不滿都是把傷害指向外界,唯獨愧疚是將傷害指向了自己。
方裕寧想起他父親在中途便被硬生生截掉的短暫一生,覺得悲哀。那是一種無力改變的無助感,方博文這輩子傷害了許多人,可他難道就是個壞人嗎?
他作爲一個天生的同性戀,卻出生在一個不能接受這種性向的時代跟社會,這也是他無法改變的悲劇。就像方裕寧自己無法選擇自己不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一樣。
“後來呢?”陸離問他,“你父親出事後,你怎麼樣了?”
“我沒怎麼樣,”方裕寧道,“繼續去學校上學,然後考大學,上完大學,再找工作,沒什麼不一樣。”
這是一條理所應當的生活軌跡,寥寥幾字可概括完。然而後面的翻涌雲海,陸離想自己沒機會知道了。
陸離忽然有一個難以啓齒的問題,“那……你一直是一個人嗎?‘
方裕寧很坦然,“嗯。”
陸離在他的坦然下反而變得如坐鍼氈,他搶白似的道:“我也是。”
其實方裕寧根本沒問他,是他自己想說。
“……”
方裕寧沒說話,有點兒無奈地看他。
陸離從他的無奈中看出點縱容的意味,那是以拒絕爲前提的縱容。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所以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陸離破罐子破摔,索性換了個讓兩人更難堪的話題,“那小時候你剛追我那會兒,到底是真喜歡我,還是……”
方裕寧像是沒料到陸離一個臉皮薄的人會問這種問題,他有點詫異,語氣卻是淡淡的,“這個問題有意義嗎?”
“有……”陸離道,“我一直想知道。”
“我如果是真喜歡你,能怎麼樣,不是認真的,又能怎麼樣?”方裕寧反問他。
“我會在乎……”
方裕寧搖頭,“過去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你是不是……還恨我?”
“我沒恨過你,”方裕寧擡頭看到陸離明顯不相信的神情,繼續說道:“我說過,我們那時候分開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原因,我們不合適,我小時候有許許多多的問題,可能換誰都很難忍耐。就算你那個時候不說分手,以後你也會說,因爲我們兩人之間的裂縫永遠存在,補了一個又會出現一個新的,陸離,你是人,不是神,你撐不下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小時候不怪你,長大了更不會恨你。”
陸離苦笑,他不是神,方裕寧倒是快把自己修煉成神了,絕了七情六慾,看什麼人什麼事都能包容理解,如果他什麼都想通了,那他是不是什麼也不要了?
陸離看着坐他眼前的這個人,他和記憶裡的樣子、性格都大相徑庭了,像是變了一個人。可爲什麼他都那麼不一樣了,自己還是愛他?
陸離嘴脣動了動,有一句話在肚子裡燒心灼肺,再不說出來就要將他灼傷,他慢慢開口道:“方裕寧……你還喜歡我嗎?”
陸離雖是問句,語氣卻近乎懇求,像是窮人隔着玻璃看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買不起,只想要一點施捨。
方裕寧還是搖頭,“我不知道,”他看着陸離,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