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盤殘局

終於下了馬車,十四阿哥帶我進了路旁的一個院子,卻早有人在外面候着,進了大門,穿過狹長的天井,曲折行去,後面倒是別有洞天,園林雖小卻雅緻清幽,雕樑畫棟竟然不比我住的院子差。

早有丫鬟婆子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十四阿哥擺了擺手,都讓他們退下了。他揹着手在前面走着,我緊緊的跟在後面,倒看不出這是個什麼去處。

他一直帶我走到一間暖閣裡,裡面的裝飾倒是頗具匠心,看來屋主人倒是個真正風雅之人,他回頭見我還站在門口發呆,指着裡面道:“先坐吧,晚膳馬上就好了。”

我不可思議的望着他,“十四爺帶我來是吃飯?”

他大概是有些累了,在一張椅子上坐定,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陽穴,淡淡的說道:“嗯,聽說你最近常吃麪食,這裡的麪點做的還不錯。”

我在他對面坐下,由於方纔路上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想了一會終究找不到話題,就只默默坐着。

他揉了一會太陽穴,一手枕在腦後,在椅上閉目養神,屋中愈發的安靜,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起初覺得氣氛特別的詭異,幾乎透不過氣來,漸漸的見他似乎是睡熟了,心中才稍微好些,也自在了些。

擡眼看見遠處炕桌上放着圍棋,棋枰上還擺有棋子,輕輕起身走過去看時,卻是一局殘棋。

因爲打小起學習圍棋,雖然學的不好,卻還算懂一些。我凝神看了一會,只覺得盤中處處皆爲殺伐,又似乎風輕雲淡全無硝煙,乍一看是風平浪靜,仔細思量卻是波濤暗涌,白子步步爲營,處心積慮,首尾內外遙相呼應,牽一髮皆可動全身,黑子大刀闊斧,勇往直前,但又不失計較,可謂是粗中有細。兩相廝殺,一時只在伯仲之間,倒不分勝負。

我不禁回頭看了他一眼,朝堂之上,君臣兄弟之間,只怕比這小小棋盤更慘烈兇險萬倍,在那裡,黑可以爲白,白也可以爲黑,而更多的卻是灰,需要成爲白就做白,需要成爲黑就做黑。

我在心裡嘆息了一陣,在炕沿上坐下,皺眉看了一會,信手捻起一粒黑子思索了片刻剛要放下去,不知他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身後,握住了我的手。

我仰臉看向他,他低頭望着我,問道:“爲什麼要選擇黑子?”

我不解的望向他,他眼中帶着些淡淡的失落,痛楚,不解,質問,手上用力,緊緊的將我的手握在手心裡,我手上疼痛,想要抽出卻不能夠,我怪責的看了他一眼,嘟囔道:“黑子離我更近些。”

他凝視着我,眼中複雜的神色漸漸轉變爲輕蔑的笑意,鬆開了手。我知道我的謊話又一次被他識破。

我突然有點憎惡自己的愚笨,早該想到,他就是那白子,可是我偏偏還是要去捏那黑子,只是因爲覺得黑子更坦然些。那黑子又是誰呢?難道是十三阿哥,我帶着質疑的神色去看他,他卻轉過了臉。

四個丫鬟正斂聲屏氣的在桌旁佈菜,我腹中早都餓了,聞到一陣飯香,快步向桌旁走去。

除了四色清淡的小菜,餘下皆是麪食,我兩眼放光的望向他,他臉上仍然掛着絲不屑的神情,淡淡的說道:“吃吧。”

我端起一碗麪就狼吞虎嚥起來,湯汁濃厚,面極具勁道,好久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面了,我埋頭一陣大吃,一碗麪瞬間便只剩下麪湯。

他沒有怎麼吃,只隨意吃了兩口菜,見我一碗麪吃完了,又將他面前那一碗推了過來,我訕訕的笑笑,衝他眨眼問道:“你確定?”

他有些詫異的望着我,“確定什麼?”

我笑道:“確定把這碗麪讓給我?”

他無奈的笑了笑,自嘲道:“我這個十四爺雖然窮,可是媳婦要吃碗麪還是買的起的。”

我笑嘆道:“又來了,我是說我吃了你就沒了,不是說你買不買得起。”

他鼻子裡輕輕哼笑了一聲,“我吃過了,你趕緊吃吧。”

我端過面拔了兩口,心裡想,難道他是專門帶我來吃飯的?還是——鴻門宴?我忙掐斷了自己的被迫害妄想症,他不見得是君子,我也不能總是自居小人吧。

他打量着我,笑問道:“想什麼呢?”

唉,我的表情又出賣了我,做到喜怒不形於色,望天,我將嘴裡的面咽盡了,說道:“我在想,你路上說要我補償你,現在又請我吃飯,所謂吃人家的嘴軟,我怕好吃難消化。”我說完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故作無辜的望着他。

他笑嘆道:“只管把心放肚子裡,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別回頭再擱在心裡停了食。”

我終究還是不放心。

寂然飯畢,他起身說道:“你先在裡間歇會,我還有些事情,回頭過來叫你。”

果然不是專門帶我來吃飯的,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是吃得挺好,他若是真的專門帶我來,我倒是受之有愧了,我揉着吃飽的肚子問道:“要很晚嗎?”

他一邊匆匆向外行去,一邊說道:“我儘量快些。”

我望着他出了房門,掀簾子向裡間走去,走到窗戶前面時,看見對面房中幾個高大的背影映在窗戶上,他輕快的穿過院子向對面走去,那幾人本來都站着,他推門進去,都匆忙的躬身行禮。看來那些人已經等的有些時候,可是他卻在這邊一直陪我把飯吃完,我心中不禁涌出一絲暖意。

我順手將窗戶關上了,在窗前榻上躺下,小丫頭要過來捶腿,我擺擺手讓他們都退了出去。

躺了一會,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薄被扯動了一下,實在是太困,懶得睜眼,翻了個身繼續睡。

黑甜一覺,醒來時,只覺得窗戶外面的光甚是刺眼,眯着眼睛躺了一會才睜開,睜開眼後不禁又狠狠的看了幾眼,我在那裡?翻過身卻對上一張熟睡的臉。看來我昨晚壓根就沒有回去。

十四阿哥穿了件中衣和我共蓋着一條薄被,只挨着炕沿躺着,熟睡之際,嘴角竟然掛着一絲淺淺的笑,而且還是壞笑。

我忙低頭看自己是否穿着衣服,看完鬆了口氣,還好,還是躺下時那身兒。我輕輕掀開被子緩緩的坐了起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想要下去,他躺在外面,難道要從他身上翻下去?我似乎沒有這個能耐,推醒他,看他睡的那麼香又有點不忍心。

我向炕裡面挪了挪,靠着牆壁抱膝坐着,百無聊賴之下,只好看屋頂。

正發呆呢,只聽他問道:“看什麼呢?”

我想也不想答道:“屋頂。”

他笑了會,嘆息道:“我就真的一點入不了你的眼?”

大概是剛睡醒,我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意思?”

他說道:“寧願看屋頂都不願意看我。”

我嚥了口口水,信口胡謅道:“人都說秀色可餐,本來就餓,看着你豈不是更餓。”說完發覺自己的話說差了,只是說都說了,又收不回來,只好窘迫的低着頭撫弄着裙子上的滾邊。

大概從來沒有人這樣跟他說過話,他先是微微怔了下才開始笑,笑得眼睛都眯到了一起,果然,他滿臉笑容的時候很好看,我便也跟着他傻笑起來,他笑了一會伸手過來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極其溫暖,我這才發覺是後面的牆壁太涼的緣故,“坐過來一些。”

我向他挪近了一些,“你笑起來的樣子還是蠻好看的。”

他笑着打趣我,“有沒有飢腸轆轆?”

我忽然覺得我們就像是兩個老朋友,使勁的點點頭,想起昨晚的面實在是好吃,不禁打起了那廚子的主意,笑問道:“十四爺,昨兒個你說我以後缺什麼只管跟你說,我現在倒是想起來了一樣。”

他歪着頭問道:“什麼?”

我笑吟吟的說:“廚子,這裡的面實在是好吃,只怕以後經常出來吃是不能夠的,所以想求十四爺恩典,把這個廚子賜給我唄。”

他爲難的皺起了眉頭。

我望着他緊鎖的眉頭,鼓起了嘴巴,想要作罷,可是我實在是舍不下這裡的美味,推着他說道:“不行嗎?”

他又思索了一會,說道:“只是這個廚子頗有幾分姿色,我怕你……怕你吃成個大胖子。”

我臉上一紅,在他身上打了幾下子,“好你,不願意直接說,我還不稀罕要呢。”

他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就怕你吃的多了也就膩味了,你既然想要,那回頭就叫他到你院子裡去。”

我嘻嘻笑着,抱拳行了個禮,“多謝十四爺。”

他說道:“本來說要你補償我的,現在賺到的卻是你,你就不想想怎麼謝我?”

我說道:“千金難買一笑,我不如說個笑話,十四爺開懷一笑,如何?”

他點點頭,又皺起了眉頭,“怎麼聽來聽去,你的話這麼彆扭呢,倒成了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瞪看着我。

我抿着嘴笑了會,做了個福,“小女子這就獻醜了,其實也是借用了古人的幾句詩,只是幾首詩裡分別挑出一句,放在一起,卻比原先更有意思了。”

我賣足了關子,才清清嗓子,搖頭晃腦一字一頓的吟誦道:“朕與先生解戰袍,芙蓉帳暖度春宵。但使龍城飛將在,從此君王不早朝。”

唸完之後故作深沉狀,一言不發的凝視着他。

他如鯁在喉,表情很是奇怪,我不禁詫異的衝他眨眨眼,難道他不懂?還是清朝不流行斷袖?卻又見他突然暴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捶着炕,“玉兒,你,你,太絕了,太絕了。李廣要是知道,非氣的,氣的吐血而亡,真真是文人的一張嘴,太刁了。”

我故意板着臉不笑,“十四爺既然笑了,那我們之前,扯平?”我衝他眨眨眼。

他笑得臉色泛紅,一邊點頭一邊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