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軒然大波

我一直都對錢沒有概念,以前從來都是月光族,自然是不會理財的。對這個時代的錢就更加的沒有概念,只知道以前看古龍武俠小說,裡面的大俠動輒都是幾萬兩幾十萬兩的花,所以打賞小人上頭太少了總覺得拿不出手。

十三阿哥雖然給了我一大筆錢,可是都是整張的銀票,我一則懶得讓人拿出去兌換,二則覺得花他的錢心裡有點怪怪的。眼看手裡又沒有多少銀子了,就仍舊讓瑩瑩把陪嫁的古董託人送出去當了,瑩瑩拿回當票給我,我看了看,基本上沒有幾個認識的字,隨手夾在了一本書裡。

由於我出手闊綽,底下的丫鬟嬤嬤太監小廝都跟我不錯,人性多半都是勢力的,倒也怪不得他們,花錢能讓別人和自己都快樂,何樂不爲呢,更何況這裡的錢對於我更是死生攜帶不去的。

實在無事可做,我就坐在亭子裡喂池中的金魚,據說金魚只有一秒鐘的記憶,即便是遇到傷害,一秒鐘以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仍然是快樂的。可是上一秒種的歡樂下一秒也會忘掉,無法繼續。我永遠不想失去記憶,或許什麼東西都可能不是自己的,只有記憶可以永遠屬於你,尤其在這個時代,唯一可以永遠擁有的就是自己的記憶了。

瑩瑩看我癡癡的望着水面發呆,手中的魚食兒早都丟完了,還是重複着撒食的動作,輕輕在一旁喚道,“福晉,要不回去吧,天倒是要下雨了呢。”

我擡頭望了望天,果然陰上來了,我是北方人,雖然喜歡乾燥不喜潮溼,可是久旱逢甘霖,倒也是難得的。“再坐會吧。”

瑩瑩見我仍舊是呆呆的,忖度着我的意思,說道:“福晉,奴婢去拿雨具,您先坐着。”

我仍舊望着水面,“去吧。”

山雨欲來風滿樓,不多時,果然起風了。

我望着風中飛舞的柳條,搖曳的蘆葦,翻覆的荷葉,隨手將鬢角的亂髮抿到耳後。

我本來是一個喜歡尋找快樂的人,可是這些天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沒有患得也沒有患失,可是心裡就是堵得慌,又空的慌。一開始的興奮跟新鮮盡皆不復,我不知道別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可是,我真的是度日如年。

黃豆般的雨粒撲撲嗒嗒的落下,在水面形成一圈圈漣漪,又一圈圈的向周圍盪開,最終所有的圈子混淆在一起,雨也如水簾般密集起來,鋪天蓋地傾斜而下,隔斷了所有的視線,我站在亭子中心,雨將我跟外面的一切隔絕開來,閃電在天空劃過,將烏雲撕裂出一道銀色的口子,雷咔咔嚓嚓的在頭頂炸開,一聲聲近在咫尺,我緊緊的閉着眼睛,唯恐一睜開眼,就看見自己就被炸的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我在心裡問自己,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還想要什麼?你在害怕什麼?我無聲的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着,只覺得滿腹都是委屈。

在這個無親,無故,無助,無奈,連自己都不屬於自己的時代,我真的一無所有。

瑩瑩從湖邊一邊喊着一邊衝過來,聲音卻被雷聲風聲雨聲湮沒。

她渾身早已溼透,卻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緊緊的握着我的手,安慰着我,“福晉,不要怕,福晉,奴婢在這裡,奴婢該死,奴婢來晚了。”

我撲進她濡溼的懷裡,溫暖卻漸漸在心裡盪漾開來,傳遍全身。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的更快,傍晚的時候雨停了,我一邊坐在窗前榻上喝茶吃點心,一邊看着丫鬟們把廊下的幾盆花重新擡到院子裡去。

十四阿哥輕快的走了進來,丫鬟們都忙着請安,他擡了擡手,徑直向東進間走來,我放下茶杯趕着走到紫檀木雕花拱形槅門前頭,做了個福,“十四爺吉祥。”

他的臉色倒沒有步子那麼輕鬆,我一時琢磨不透,只好低着頭不語,儘管我們在上次暢談後變成了他口中所謂的知己,可是,我總是覺得跟他之間隔着些什麼。

他徑直走到窗前我先坐的地方坐下,將手中握着的一疊子紙放在了矮桌上。

我一時忘了規矩,又脫口問道:“什麼?”心裡愈發的惴惴不安,難道是之前完顏玉音跟十三阿哥的書信,儘管他知道,可是真的面對卻是另一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自己看。”

我拿起一張,雖然字不認識,卻認得是之前瑩瑩給我的當票,原來是因爲這個,我心稍微放鬆了些,笑着說道:“太窮了,沒辦法。”

他仍舊扳着臉,斜睨了我一眼,“我堂堂大清國的十四阿哥連自己的福晉都養活不起,倒是要典當度日了。”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意識到這件事情或許比我跟別的男人書信來往更嚴重更讓他難堪,對於男人來說,往往面子比裡子重要的多,既然連十三阿哥都知道了,那麼知道的人就不在少數。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敢看他,只是低着頭。

他沉默了一會又說道:“我送的東西就那麼看不上?”

我突然想起我連他那對‘死馬’都當了,這次不光是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我捏着衣角,手心依然汗溼,吞吞吐吐勉強說道:“不是的,只是,缺錢,對不起。”

他仍舊盯着我看,過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轉過臉,指了指頭頂,問道:“上面都空了吧?”

我點點頭。

他指了指矮桌對面說道:“坐吧,別淨站着了。”

我在另一側坐下,拿了一個空杯子,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了又放下了,“聽說老十三給了你些銀票。”

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錢從十三阿哥手裡出來,進到我手裡,當時又沒有其他人在場,連瑩瑩都不知道,又是誰說的呢?那麼看來,我跟十三阿哥那個擁抱他一定也知道了,我咬咬嘴脣,勉強吐出兩個字:“是的。”

他又道:“爲什麼不用?”

我說道:“想着我自己有,就不想用別人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把他當成別人?”

我把他當成別人?連我自己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一直以爲是從小媽媽的諄諄教導在這件事情中起了作用,她一直都說,戀愛中不要去花別人的錢,女孩子要獨立,難道不是因爲這個嗎?我自己都糊塗了,我疑惑的擡頭望着十四阿哥,他靜靜的注視着我,末了哈哈笑道:“果然是我十四的福晉,就是有骨氣。”

我心頭卻愈發的沉重,勉強陪着他笑了笑。

他站起身來,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飛揚,笑說道:“今天剛下過雨,外面涼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問道:“那裡?”

他譏誚的望着我,“自然是去把你當的東西贖回來了。”

我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不要,那些東西放着頂多就是個擺設,兀自還落灰,真的不要了。”

我意識到自己一時說溜了嘴,忙又說道:“我不是說那個馬,我是說我的東西。”

他並不在意,揹着手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慨嘆道:“那個馬可是唐三彩,落到你這種不懂的人手裡,真是糟蹋了,難怪要拿去當了。”

我跟在後面說道:“十四爺說的不錯,在我這裡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所以還是不要贖了。”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我小聲嘀咕道:“是你說要贖的,我可沒錢。”

他無奈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步向外走去。

馬車飛快的在青石板路上馳過,我的心情也輕快了很多,時不時的掀開簾子向外望上幾眼,天早已經黑了,路上並沒有太多行人,店鋪多半也都打烊了,只有忽明忽暗的萬家燈火。我看了一會,便沒了興致,放下簾子,見十四阿哥靠在馬車一角,不停的撥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如此侷促的空間裡,又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時覺得有些尷尬。

我想了一會,問道:“那個當鋪遠嗎?”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回過神來,過了一會才說道:“你真的以爲我是帶你去當鋪,那些東西我早都叫人搬回去了。”

我點點頭,“既然不是,那是要去那裡?”

他戲謔道:“怎麼,怕我把你丟到荒郊野外?”

我搖搖頭,不解的答道:“你爲什麼要把我丟到荒郊野外?我是覺得天這麼晚了,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心想現在的北京城跟幾百年後的怎麼能比!

他忽然將臉湊了過來,“給我丟了那麼大的人,你是不是得補償我一下,就連皇阿瑪都知道了我的嫡福晉窮得當掉了自己的嫁妝,還專門把我叫去詢問了一番,說是實在沒錢,可以先支我幾個月的俸祿,我還一頭霧水的傻愣在那裡,想着我也沒有貪贓受賄,皇阿瑪何出此言,瞎擔了半日的心,最後倒是因爲這個。”

我真想就此跳下車去撞死,他生氣倒是一點都不爲過了,這件事情居然連皇上都驚動了,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我一方面覺得十分的對不住他,另一方面又萬分的心驚,這件事是怎麼傳進皇上耳朵裡的,越想越是心驚,在這個京城裡果然沒有秘密,幸好是這個,若是別的事情,只怕我有幾個腦袋都保不住了,我聲音發顫,低聲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居然會鬧得那麼大。”

他見我臉色慘白,反而笑了,說道:“以後缺什麼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握着衣角的手心已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過了一會又問道:“我倒是奇怪你堂堂二品大員家的郡主,是怎麼知道當鋪這個行當的?”

這就‘得益於’我是一個現代人,小說看多了,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世上原本還有當鋪這種營生,想起《紅樓夢》中邢岫煙因缺錢當了棉衣,當票卻誤落到湘雲手裡,因不認識拿去給大家看,連探春這樣也算是當家管事的小姐見了當票尚且不識,以完顏玉音這樣的身份,自然是沒有知道的理由。我想了一下,說道:“不過是聽下人們說的,故而知道。”

他似乎是沒有起疑,仍舊轉動着手上的扳指。

我卻再沒有一點心情,只有心驚跟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