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遵化

雍正元年四月, 康熙梓宮運往遵化景陵安葬後,雍正諭令允禵留住景陵附近的湯泉,不許返回京師, 並命馬蘭峪總兵範時繹監視允禵的行動。

又是黃昏, 我朦朧醒來, 望着窗格子外頭的暮色發呆, 十四推門進來, 手裡端着一個白瓷小盞,“玉兒,先把藥喝了。”

“蕊兒呢?怎麼讓你親自端來了?”我靠在他懷裡, 接過他手裡的瓷盞,一口氣灌了進去, 爲了不讓他們擔心, 我現在已經練就了見藥就喝的習慣。

十四阿哥道:“我已經遞了摺子送進京裡去了, 不日太醫就會來。”

因爲我的病請太醫來遵化,雍正很是提防, 怕十四有所圖謀,讓太醫從中私傳消息聯絡京中大員,所以防範甚嚴,每次都刻意刁難,百般盤查。十四一直極力的忍耐, 爲了我, 他暗地裡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 連奔喪回京時見了新帝都不行君臣之禮的他, 此刻卻要與那個人盡力斡旋, 念及於此,又是感動又是辛酸, 更多的卻是愧疚。

我故作輕鬆的放下瓷盞,“十四,你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這兩日覺得精神好了些,想出去走走呢。”

十四目光宛若和煦的春風,打量着我,“是,玉兒是好多了。”

我朝一旁的藥碗努努嘴,“所以別讓我喝那個苦藥水了,好不好?”

十四想也不想,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不好,小腦袋瓜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這個法子不能奏效,只好再想別的了。

“在這裡還習慣麼?”十四理着我耳邊的碎髮問道。

“這裡很好啊,其實你知道嗎?我根本就不喜歡以前那個院子,佈置的一點情趣都沒有。剛去的時候,我就想着要把他改造一番,弄得看着舒服點,後來一直懶得弄,就擱置了,可是這個院子不一樣啊,你看,後頭是翠竹,風起時龍吟細細,前面有海棠,推開窗就可見絢若朝霞萬千堆紅砌玉,多美啊。最主要的,是的丈夫在這裡,所以,這裡纔是我的家。”

十四略點了下頭,臉上掛着絲欣慰釋懷的笑,“只要你喜歡就好。”

睏意又上來了,近來越來越容易發睏,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月圓之夕,該是中秋節吧,時間真的不多了。我靠在十四肩頭,悵然的想着。

剩下的這一個多月,我每天要爭氣,要少睡一點,要多陪陪十四,“十四,帶我出去看海棠花吧。”

十四順手推開了紗窗,“外面起風了呢,在屋子裡看也是一樣的。”

我點了點頭,歪在他胸口,“十四,知道秋海棠的花語是什麼嗎?”

十四愣了下,輕輕搖了搖頭,我低聲道:“古人稱它爲斷腸花,借花抒發男女離別的悲傷情感,所以花語便是苦戀。”冥冥之中,莫非真的有天意?讓我在最後的一段日子裡住在這個院子裡,而佩鳴跟十五,初見時也是在海棠盛開的時節。

十四沉吟片刻道:“明天我就叫人把這些花都砍了。不拘種上桃花杏花芍藥月季的都好。”原來他比我還忌諱。

我握着他的手,轉過臉凝望着他,“十四,我想把瑩瑩接過來。”看他遲疑,又忙道:“如果爲難就算了。”

十四搖頭道:“這個無妨,我回頭上一道摺子就是了,一個丫頭,他還不至於不允。”

我點了點頭,實在是太困了,靠在他胸口,來不及閉眼便沉沉睡去了。

醒來時已是午後,蕊兒扶我起來,拿了個靠墊給我墊上。

“服侍我沐浴更衣吧。”我扶着蕊兒的手臂說道。

蕊兒道:“福晉是要出去嗎?”

我點頭道:“嗯,天天睡着,今日想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蕊兒喜上眉梢,“敢情福晉身子是要好了,太醫說若是福晉想要走動,就是要好了呢。奴婢現在就叫人備香湯,倒是福晉,想穿那一身袍子?”

我道:“還記得來的時候特意讓你帶上的那個包裹嗎?拿來給我就好了。”

蕊兒笑着走開了,“福晉稍等。”

沐浴過後,換上了初到這個空間自己設計的那條長裙,因爲瘦了好多,原本緊身的裙子顯得有些寬鬆,我找來了一條白紗系在腰間,結做流蘇的樣子。

讓蕊兒幫我把一頭青絲擦乾,只在前額結了兩條細辮,歸攏到腦後,用一條青色的娟帶束着。餘下的發都披散在肩頭,找來十四當年送我的楓葉形的耳墜並掛墜戴上,蕊兒見我臉色蒼白,又在我兩頰補了好些胭脂,不過效果卻不太好,仍舊掩蓋不了病容。

看着鏡中的自己,雖然一身現代的裝扮,看着卻仍舊像是個古人,我已經在這裡生活太久了,如果死後真的能夠回去,我想我已經沒法適應那裡的生活了。

回頭對發呆的蕊兒道:“去請十四爺過來吧。”

蕊兒癡癡的道:“福晉這樣打扮真美。”

我打趣她道:“不覺着是奇裝異服了?”

蕊兒笑道:“好久沒見福晉這樣有興致了,爺見了也必然高興,我這就去請爺來。”說着小跑着去了。

我探出手,從妝臺一側的木匣子裡摸出了一根玉簪,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通體瑩綠,流光閃動,古人的心思可真靈巧,做出如此精緻的飾物。我攢足力氣,將玉簪向妝臺的棱角上敲去,一聲脆響,簪子斷爲兩截,我選了半截鋒利的包在隨身的帕子裡,將剩下的拾起放回了匣子裡。

午後的日光透過海棠濃密的枝葉鋪撒下來,在地上印下一個個月白色的光斑。我拖着長長的白色裙裾在花樹下穿行,落紅深深淺淺,鋪陳一地,香霧霏霏。

一個青灰色的影子分枝拂花而來,在不遠處的海棠樹下立住腳步,看着我的目光微怔,隨即嘴角綻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大步走了過來,“玉兒。”

我提着裙裾迎了上去。

“你們三百年後的那個世界平日裡都穿成這樣嗎?”

我搖搖頭,“也不是每天都穿成這樣,那個時代穿衣服沒有現在這麼多規矩,可選性很大,這個在那裡叫做晚禮服,一般穿成這樣算是比較正式了,不過我只有這一身衣服,所以只能穿他了。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含笑問道。

十四略略思索,喜上眉梢,“今天是七月初七,民間叫做七夕。”

我頷首道:“答得不錯,我們今晚約會吧。”說罷含情脈脈的望着他。

十四怔了一下,輕笑道:“你不是說都是男生邀請女生嗎?再說我也沒有準備禮物。”

我微赧,推了他一下,理直氣壯的說道:“誰說只能男生邀請女生了,在我們那裡男女平等,女生也是可以主動的哦,好了,現在就去給我準備禮物。”我手指在下巴上敲了兩下,做出思索的樣子,實則心裡早就拿定了注意,轉過身指着一旁的海棠花道:“禮物嘛,我就要這個,你幫我編一個花環吧。”

十四啊了一聲,“這個我可不會。”

我踮起腳敲了敲他額頭,“用這個是幹嘛的?不會難倒不會想啊。”

十四極不情願的點了點頭,拉我在一旁坐下,自己去折海棠花枝爲我編花環。

我歪着頭看着他熟練的編織花環,打趣他道:“喂,某人剛剛還說不會,看來全是騙人的鬼話,想當年,不知道給多少個姑娘弄過這個呢。”

十四不以爲然的瞥了我一眼,“那是我聰明,無師自通,想想就會了。”

我攤攤手道:“鬼才信呢。”

睏意又陣陣襲來,整個人虛脫般的無力,我定了定神,從地上拾起幾片落花,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卻仍舊抵不住濃濃的倦意,十四仍舊在一旁饒有興致的替我編織花環,不時的起身去折幾朵海棠點綴在上面,我趁他轉身,從手帕中將事先備好的半隻玉簪取出來攥在左手裡,在腿上刺了一下,痛瞬間襲上心頭,趕走了些許的倦意。看來這個法子還不錯。我將簪子又收好放在帕子裡塞進隨身的荷包中,低頭看了下,雪白的裙子上已染上點點血跡,我裝作彎腰撿花,將那一片挪至下方,好不讓十四發現。

不多時,十四走了上來,將一個花環舉至面前,他的手可真巧,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花環,墨綠的藤蔓上超繞着翠綠的葉子粉嫩的花朵,玉砌錦織般精緻,又鮮靈活現。

他拉我起身,將花環套在我頭上,又將我的散發歸攏至腦後,才滿意的笑了,“玉兒,可真美。”

我甜甜一笑,“是我們十四編織的花環美才對。”

十四低聲吟誦道:“高低臨曲檻,紅白間柔條。潤比攢溫玉,繁如簇絳綃。”

我挑了挑眉,“說花呢還是說我呢?”

十四將我攬進懷裡,“自然是說你。”

我忽然想起了蘇東坡的兩句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再想此刻的自己,心中不免一陣酸澀。

十四敲了敲我額頭,“想什麼呢?又發呆。”隨即又關切的道:“玉兒,是不是累了?要是累了我就送你回去吧。”

我忙整理表情,搖頭道:“沒什麼,沒有累,就是在想,牛郎織女一年才見一次面,王母娘娘可真狠心。”

十四挽着我的手道:“是啊,讓有情人不得眷屬。”說着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些落寞。

我一邊走一邊將腦袋歪在十四肩頭,“十四,我這些日子真的覺着好了很多,若是我今晚陪你到子時,你就答應我不讓我再喝那些又哭又澀的藥水好嗎?也不要再找那些酸腐的老太醫在我耳邊聒噪了好嗎?這一年多來日日如此,真的煩死了。”

十四含笑瞥了我一眼,想了下道:“好啊。”

我喜道:“真的答應了?可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十四點頭道:“好啦,說話算話,答應你就是了。”

現在大概是未時末,距離子時還有五個時辰,十個小時,我心裡長吁口氣,我一定要堅持到那個時候,不由得又捏了捏荷包裡那半截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