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出征

十四叫人把馬車裡弄的極舒服, 外面冰天雪地,裡頭卻溫暖如春。我仍是覺得身上的袍子穿着彆扭,左右都不自在, “十四, 還有沒有別人去?”

十四袖着手, 懶洋洋的靠着, 聽到我問, 睜開眼伸了個懶腰,“怎麼了?”

我垂頭喪氣的說,“我還是回去把這身袍子換了吧。”

十四打量了我一番, “不是挺好的嗎?”

我搖頭道:“一點都不好,弘明都十多歲了, 我還穿成這樣, 回頭讓認識的人見了, 不定怎麼笑呢,再說我也不喜歡這個顏色, 太豔了些。”

十四笑道:“我倒不曉得玉兒什麼時候怕別人笑了,不過說實話,你穿這個顏色比以前那些素淨的都好看。”他說着湊近了凝視着我只是笑,低聲道:“爺喜歡。”說罷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我佯裝生氣,推了他一把, 板起臉閉上了眼睛。他絮絮叨叨的在耳邊說些閒話逗我發笑, 我忍不住, 只好睜開了眼, 笑嘆道:“真真是拿你沒轍。”

兩人一路上說笑着, 不覺也就到了。

我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只見莊上張燈結綵, 好不熱鬧,大紅的燈籠大紅的春聯襯着白雪分外妖嬈。

村口幾個漢子錦袍華服立在馬上,見了我們乘的馬車駛來,都跳下馬來紛紛上前跪下行禮。十四讓車伕停了,掀開簾子道:“都起吧。”幾個漢子面帶喜色,當先一個道:“總算是把將軍給盼來了,昨日張大哥說將軍今天要來小人莊上,小人還以爲張大哥跟小人們說笑呢。”都是一臉感激的神色。

我心裡想,這幾個應該都是十四軍中的。十四阿哥親自來村中看他們,這樣的恩情確實很大,也難怪他們感動的都要流下淚來。我放下簾子,嗔怪道:“方纔怎麼不告訴我還有他們?在他們面前越發顯得輕佻了些,本該莊重的。”

十四笑眯眯的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紅的才最端莊。”掀起簾子跳下了馬車,伸手要來抱我下車,我攘了一下,沒讓他抱,扶着他的手走了下去。

那幾個漢子乍一見了我,都愣了一下,互相遞了個眼色,笑着又跪了下來,齊聲道:“給嫡福晉請安。”

我忙道:“快請起吧。”心裡想他們幾個又是如何看出我是十四的福晉的,歪着頭向十四阿哥看去,他笑笑的看了我一眼,走上去在當先的漢子肩頭拍了一把,“李俊,回來這兩個月倒是胖了啊。”

李俊笑着答道:“弟兄們都說還是在軍中好,回來吃吃睡睡,都快要成豬了,不過將軍放心,功夫可都沒擱下呢。對了,將軍,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表弟嗎,張成,還不快過來見過將軍。”

一個少年臉上微紅,顯得十分靦腆,走上來跪了下去,“拜見將軍。”

十四笑道:“多大了?還會臉紅,回頭在軍中混半個月,保準就跟他們一樣了。”

張成愣了一下,答道:“回將軍,十四了。”

李俊上前踢了他一腳,笑罵道:“將軍都答應了,還不快謝過將軍。”說着自己倒是先跪了下去叩頭。

我心中不禁微微一嘆,又看了張成一眼,他臉色潮紅,顯得極興奮,神色卻仍舊是個孩子,稚氣未脫。不忍再看,側過臉向遠處的林間望去,心裡感嘆,十四歲就要出征保家衛國了,究竟太早了點。

忽地想起十四再有兩三個月又要出征,心中一陣酸楚,漸漸的沉重起來,他被一羣意氣風發的少年圍着說說笑笑。我隔着人羣望着他,他興高采烈的給他們講着什麼,他們都聚精會神的聽着,不時轟然撫掌叫好。這些都是他軍中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幸回來的,便是加官進爵榮華富貴,可是那些回不來的呢?馬革裹屍,埋骨漠北。

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許是錯覺,我竟然在十四鬢邊看到了一根銀絲,雪光中十分刺眼!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四阿哥奉旨返回軍前。

臨行前,他握着我的手,“玉兒,等我回來。”

我蜷縮在榻上,已是四月了,我仍舊覺得冷,屋子裡地上都籠着火盆,連弘凱都覺着熱,在我屋裡待不了片刻便即離去。我渾身無力,微微的點頭,笑着說道:“皇上命太醫院三個太醫輪班爲我診脈奉藥,你放心去吧,更何況太醫們都說我並沒有什麼毛病,不過是身子弱,天越發熱了,慢慢調養着也就好了。”

十四仍舊緊緊的攥着我的手,“記着時常給我寫信。”

我點了點頭,“我會的,你也要多保重。”

十四勉強一笑,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我有他呢,他可是我的的護身符,放心吧。”

我看着他手中握着的荷包,是他第一次出征時讓瑩瑩拿去給他的,不想他還戴在身上,我心裡一酸,滾下淚來,一旦落淚,便再也止不住,方纔一直強忍着,現在又勾起了離別的苦楚,我緊緊的握着他的手,心裡好怕,怕我等不到他回來。

十四輕輕替我擦着臉上的淚水,將我擁進了懷裡。

六十一年冬,康熙病逝,皇四子胤禛登基,即皇帝位!

十四阿哥在軍中聽聞消息,宛若五雷轟頂,悲慟不絕,按新帝的旨令,把大將軍印務交給平逆將軍延信,連夜動身回京奔喪。

我擁着厚厚的棉被,朦朦朧朧的醒來,蕊兒在一旁憂心忡忡的望着我,一臉疲倦傷痛,見我睜開眼,立即將手中的藥舉了上來,“福晉,喝一點吧。”我搖了搖頭,指了指後頭的靠背,蕊兒會意,放下藥碗,扶我起來,將靠背墊在我身後。我望了眼窗外,已是暮色沉沉,“爺還沒回來嗎?”

蕊兒緩緩搖了搖頭,又端起了藥,“福晉還是先吃藥吧。”

我搖搖頭,推開了她的手,眺望着窗外樹杈上的白雪,說道:“皇上召十四爺進宮,又不知道要如何爲難他,你也知道爺的脾氣,我擔心他會忍不住頂撞皇上,到頭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蕊兒臉上神色悽苦,勉強笑着安慰我道:“福晉放心吧,十四爺自然是有分寸的,再說還有德妃娘娘,奧不,皇太后呢,她老人家一定會幫着十四爺的,奴婢恍惚聽張公公講,說娘娘身子近來也不太好,十四爺正好是要進宮去瞧娘娘呢,福晉先把藥吃了,奴婢這就去前頭看看,沒準爺已經回來了呢。”

我只好點頭,從蕊兒手中接過藥碗,皺着眉喝了一口,好讓她放心,只是這藥實在是太苦,這一年來天天不斷,每日三碗,聞到這個氣味便有些反胃,實是咽不下去。看着蕊兒掀簾子出去了,我正欲將藥碗擱在一旁矮桌上,不料手上無力,一碗藥潑了出來,褐色的汁液淋的被子上袍子上都是,我微嘆了口氣,伸手摸起碗放回了桌上,將被子上沾了藥的那一塊慢慢的扯到一旁,好不讓他們看見,省得大家跟着我傷心。

康熙六十一年的殘年隨着陰霾的□□勢草草而過,這個年尤其的冷,天整日整日的陰着,雪一直下個沒完。十四滿腹積鬱,眉頭日日皺着,看得我揪心的痛。

他體諒我在病中,爲了寬慰我,在我面前總是刻意掩飾,他輕笑着喚醒我,“玉兒,大花園裡的杏花開了,我帶你去瞧瞧。”

他近來清瘦了好些,我忍着心裡酸楚,點了點頭,他讓人用軟兜擡着我一徑向大花園裡去,遠遠的便見緋紅的一片,若雲霞,似輕煙,籠在亭子四周。亭子裡鋪設了軟塌,他將我抱在榻上,用厚厚的狐裘將我包裹起來。

十四阿哥坐在身旁,眺望着漫天煙霞,眼中掛着絲淺淺的笑意,低聲吟誦道:“日日春光鬥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尺長?”

一陣風來,捲起落紅萬丈,映着柔和的日光,流光溢彩,糯香陣陣,紛紛而下,我捻起一片落在袍子上的花瓣:“一陂春水繞花身,身影妖嬈各佔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臉緊緊的貼着十四的脖頸,將那瓣落花放在十四掌心。

十四託着那抹雪花般輕盈的淺紅,嘴角勾起一絲笑,將我擁得更緊,“玉兒,額娘都跟我說了。”

“額娘都說什麼了?”我心中一緊,側過臉,只見十四眼中淚光盈盈,明明臉上笑着,卻要滴下淚來。

十四臉上的笑意更濃,大滴的淚順着眼角落下,“額娘說,皇阿瑪曾經親口告訴她,會把皇位傳給我,皇阿瑪心裡屬意的那個人是我,不是老四,是老四篡改了皇阿瑪的旨意,皇阿瑪喜歡的是不是他。”

我捧着他的臉,用絹帕輕輕擦掉他眼角的淚,“皇上一直屬意的就是你,德妃娘娘疼的也是你,他們都不喜歡四爺,大家心裡都清楚着呢。所以那個位子,他愛拿去就拿去吧,拿着本來不屬於他的東西,他也不會快樂的,我們這一次就大度一次,讓他一次,好嗎?”

十四握住我的手,眼中的不甘漸漸褪去,“好,我們就讓給他,我們大度一次。”

暖香拂面,落紅深深淺淺落滿衣襟,我輕輕理着十四鬢角的散發,幾絲銀白若雪,幾乎凍痛了我的雙目。

“玉兒,十三,他出來了。”他忽然轉過臉望着我,神色閃爍,低聲說道。

我繞在他耳畔的手指微滯,含笑問道:“十四,你想說什麼?”

十四愣了一下,道:“老四一定會報復的,如果他下旨,讓你嫁給十三……”

我掩住了他的嘴,“不會的,即便是他下旨,十三也不會同意的,我更不會同意。更何況四爺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假公濟私。”

十四沉吟了片刻,道:“現在的局勢,你跟着他,比跟我更好。”

我輕輕搖了搖頭,“玉兒命薄,不能跟爺同富貴,但是願意跟爺共貧賤。只望爺不棄。”

十四臉上的傷痛落寞漸消,輕輕將我擁進懷裡,我靠在他胸口,暖意漸漸傳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