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鋒芒初露

在院子裡站了一會, 想通了活下去或許只是人的本能,雖不再糾結自己爲何突然反常的想要變得強大,只爲可以活下去。卻想起目前阻在面前的所有困境, 心中卻愈發煩悶, 遂折身向後頭亭子裡走去, 我想人生最鬱悶的事情是, 有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問題, 偏偏周圍有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可以說, 更沒有人會告訴你答案。

大概這是世間最深的孤獨。

夕陽最後的一絲餘暉隱在了院牆外頭,天地悠悠, 湖水清冷, 我凝視着平靜的湖面, 微風拂過,心裡的煩躁漸漸平復, 雖然現在還不能確定,但是那糕點八成是有問題的,以十五阿哥的情況看,定然是有人在裡面放了瀉藥,雖然不致命, 但是對於我腹中的孩子來說, 已是極大的威脅, 點心是瓔珞做的, 又是常嬤嬤拿來的, 下毒的人當真別有用心,一個是從我院子裡出去的, 一個是我孃家陪嫁來的,出了事,我就只能打爛了牙往肚子裡吞。

我心裡大概知道是誰,可是沒有證據,我指證不了任何人。

我又站了會,風大了,不覺有些冷,順手理了理鬢角散亂的碎髮,提步向岸邊走去,心裡已暗暗的拿定了主意,既然一切都避免不了,我就勇敢的去面對,穿越到這裡已是糟糕之極,想來不會再有比這更差的遭遇了。

除死無大事!

既然恭謙忍讓在這個院子裡行不通,那麼我就隨心意爲之,再不委屈自己半分。

我緩緩的踱到前頭院子,屋子裡已經掌燈了,巧雲跟瑩瑩兩個立在廊下正說着什麼,見到我來了,忙掩住了,神色卻顯得極不自然。

我瞥了他二人一眼,知道又有緣故,冷着臉舉步向臺階走去,瑩瑩趕上來扶住了我的手臂,“福晉,現在傳膳嗎?”

我道:“傳吧,佩鳴呢?”

瑩瑩跟巧雲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巧雲臉上堆笑的說道:“二小姐不太舒服,已經睡下了。”

我蹙起了眉頭,挑眉望向巧雲,“不舒服?方纔不還好好的嗎?怎麼出去了一趟就不舒服了?”

巧雲支支吾吾,一時不知道如何對答,顯得極窘迫,瑩瑩嘆了口氣,瞥了她一眼,道:“還是告訴福晉吧。”

我心想,難道有人欺負了佩鳴不成,且聽巧雲怎麼說。

巧雲臉色青青白白,半晌才說道:“回福晉,方纔在園子裡碰見了側福晉跟庶福晉兩個,側福晉便叫住了二小姐,說了好些個難聽的話,二小姐氣的在風地裡哭了好久,才被奴才勸了回來。”

我問道:“到底說了什麼?”

巧雲神色驚慌,囁嚅道:“都不是好話,福晉還是不要聽了。”

我哼了一聲,問道:“她們說得,我還聽不得嗎?都是春芬說的呢?還是月玫也幫着說了?”

巧雲撲通跪了下去,“福晉現在有孕在身,還是不要聽那些個混話,沒得生氣,庶福晉並沒有說,倒是一直勸着側福晉快走呢。”

我微微一笑,盯着巧雲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爲什麼要生氣,我現在就讓你說,說。”聲音大了幾分。

巧雲從未見我大聲說話,更未見我這樣的表情,不免更加驚懼,渾身一陣顫抖,伏的更低了,連瑩瑩也跟着跪了下去,巧雲臉色煞白,已快要哭了,結結巴巴的說道:“側福晉,側福晉說二小姐生的好一副,好一副狐媚子相,引得爺們,引得爺們老是往這院子裡跑,還說,還說都是福晉,都是福晉教的,又說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也想攀那高枝。”

我怒氣上衝,抽身便欲向院外走去,巧雲跟瑩瑩兩個見狀一邊一個抱住了我的腿,膝行到跟前,不住的央告道:“福晉,福晉,且消消氣,福晉。”

孫嬤嬤常嬤嬤並幾個小丫頭見狀也早跑了上來,跪在面前,我冷冷的道:“起開。”

巧雲見我聲色俱厲,又是一陣哆嗦,一旁的瑩瑩已鬆開了手,爬起來挽着了我的胳膊,我扶着瑩瑩的手臂徑直向外走去。

隔着幾道院牆,已聽到院子裡陣陣歡笑之聲,春芬的聲音爽朗又嬌媚,洋溢着無盡的幸福,只聽她一疊連聲的吩咐着丫鬟嬤嬤們,又是叫奶媽抱弘春去餵奶,又是催茶水怎麼還不來,又是問飯菜可好了,又是嗔怪着丫頭們怎麼不去把燙好的十四爺愛喝的酒拿來,不時又有幾句跟十四阿哥的說笑之語,當真是好生熱鬧。

我在院門口立了片刻,只聽十四阿哥說道:“你看着怎麼好就怎麼弄吧。”

那個聲音已經月餘未聞了,乍一聽見,不想鼻中竟然有些微酸,這個我原本在這個空間的第一個親人,現在卻已形同陌路。

仰起臉望着層疊的屋宇,入雲的獸角,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我不禁苦笑。

我擡步走了進去,院子裡亮如白晝,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滿足的笑意,一羣丫鬟婆子見了我遲疑一下都客氣的蹲下去問安行禮,我只當做不見,徑直向正堂走去,春芬立在窗前早瞧見了我,猶疑片刻,便迎着我走了上來,臉上帶着絲淺笑,卻極張揚,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瞟了眼西進間桌旁坐着的十四阿哥,才福下去作勢要行禮。那個禮行的卻半分誠意都無,擺明了的敷衍了事。

我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睨着她,眼睛的餘光瞟到十四阿哥那裡,他仍舊端端正正的坐着,信手翻着書,不向這邊瞧上一眼,我擡起手掌,裹在了春芬臉上,她福過之後剛要起身,再料不到我會動手,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

一旁的丫頭忙上前扶住了她,她一時被我打得懵了,半晌纔回過神來,一手捂着臉,一手指着我,嘴脣纏抖,良久才說出了個‘你’字來。

我手掌酥麻,自知這一掌用出了全力,着在她臉上,自然不輕,我拿帕子輕輕拂了拂手掌,平平的向她說道:“這是個教訓,希望不要有下一次。”說完轉身便走。

春芬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羞慚,一時目瞪口呆。

我眼睛餘光掃處,見十四阿哥轉過了身,凝視着這邊,只是一晃而過,卻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麼神色。

一直走到院門,才聽見春芬在屋子裡放聲哭了起來。

瑩瑩臉上的神色很是詫異,她再料不到我動手就打,打完便走,大概是直到此刻才醒過神來,臉上又是驚喜又是得意,只是不住的拿帕子替我揉搓着手掌。

出了一口噁心,本該暢快淋漓,不知怎地,心中卻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沉悶,一時又若有若無,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走着,忽然聽到身後一個冷峻的聲音道:“站住。”

是十四阿哥,瑩瑩自然也聽出來了,犯難的望着我,我卻停了下來,緩緩轉過了身,“不知十四爺有何吩咐?”

十四阿哥在我面前一丈處站定,語氣依然冷峻,“方纔是怎麼回事?”

他穿着一件秋香色家常的袍子,滿臉倦意,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垂在身側,手指不住的轉動着拇指上的扳指,微微擡着眼,皺着眉頭,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沒有,淡淡的月光下,他顯得有些清瘦,更顯得朦朧,或許是我的錯覺吧,我心裡想着。

我打量了他一會,才冷笑道:“十四爺去問側福晉會更清楚。”

他轉動着手上的扳指,長久只是不語,我迎着他的目光,有恃無恐的立着,我知道我此刻憑的不是理,卻是已將死生置之度外的豪氣,融融的月光下,他的眸子中流光閃動,卻一直盯着我,他此刻會想什麼呢?我不知道。

我們兩個就這樣隔着一丈遠的距離彼此望着,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他換了個姿勢,頗有些煩惡的擺手悶聲說道:“去吧。”

我遙遙的衝他點了下頭,恍惚間,覺得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會輕蔑的看我,不耐的與我說話,我愣了下,轉身就走,瑩瑩行了禮,才慌里慌張的追上來攙住了我的胳膊。

方纔的豪氣漸漸消了,我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抽緊,原來,我還是這麼怕。心裡嘆息着,不覺已回到了屋子裡。

孫嬤嬤恰好擺好了飯,我看了滿桌子的飯菜,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從書架上頭抽了本書,向臥房走去。

孫嬤嬤趕着上來說道:“福晉倒是吃一口吧,您就是不吃,也該爲您肚裡的小阿哥多想想,他也是要吃呢。”

我道:“嬤嬤怎麼知道是個阿哥?我倒是更喜歡格格。”說罷挑起簾子走了進去。

走到牀外頭大落地鏡前,我稍稍駐足,才又向裡走去,卻看見後面瑩瑩不住的衝孫嬤嬤擺手,又使眼色讓她去叫佩鳴過來,兩人立在屏風前頭,一舉一動恰好都照進了我面前的鏡子裡。

當下瑩瑩服侍我卸下了釵環,散了頭髮,脫了外衣,我剛要躺下,只聽佩鳴在外頭輕聲喚道:“姐姐。”

瑩瑩走過去挑開珠簾,“二小姐快進來。”

佩鳴臉上淚痕未乾,見了我勉強笑着,挪至牀前,瑩瑩打量着我二人,笑着道:“福晉既然沒有胃口,二小姐也未曾吃,不如奴才叫廚房燒兩碗麪來可好?”

我想了想,道:“去吧,外面的飯你們先吃了,面晚些時候再做吧,記得讓廚子給我多擱點辣椒並醋纔好。”

瑩瑩眨眼笑道:“福晉跟二小姐的喜好奴才都記着呢。”說罷緩緩退了出去。

我牽過佩鳴的手,拉她在炕上坐了,說道:“佩鳴,來,陪姐姐說說話吧。”

佩鳴雙眼微微紅腫,低着頭不語,我朝東進間方向指了指,說道:“十五阿哥傍晚時送了好些書來,都在那裡收着呢。”

佩鳴道:“嗯。”

我輕聲嘆了口氣,又說道:“春芬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她都是因爲我才說那些渾話的。”

佩鳴默默的點了點頭,半晌說道:“姐姐,我想家去一段時間。”

我笑問道:“爲什麼?”

佩鳴臉上微紅,想了一會,低聲說道:“跟十五阿哥的事,我想回去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其實春芬說的原也沒錯,我不比姐姐,是做不了正室的,即使不論身份,那皇家的阿哥,個個都是萬歲爺指婚,根本由不得各人做主,何況,何況,日後難免三妻四妾,即便像姐姐,置身事外,我冷眼看着都不能夠,更何況心裡若是有那個人,又實在難做到置身事外。”

我又是欣慰又是驚喜,爲佩鳴小小年紀可以有這一番見解而趕到不可思議,可是心底卻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傷,爲佩鳴,也爲我自己。

半晌我才整理表情,笑說道:“佩鳴果然是長大了。”

她衝我淺淺一笑,笑的卻甚是苦澀。

我不忍再看她神色,信手從桌上拿起一根銀挑子,一邊挑着銅臺上的燭花,一邊向她說道:“要家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倒顯得我們心虛似的,再住些日子吧,等過了生日再回去可好?”

佩鳴想了想,點頭道:“只憑姐姐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