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
我似乎被這個世界遺忘了,而這個世界也遺忘了我,以至於回京我都有些恍惚,沿途也不記得看了些什麼,只依稀記得一路上很是顛簸。終於,我又住回了我的葦軒,也第一次覺得這裡是如此親切。
院子裡的銀杏葉子早落盡了,屋子後頭蘆葦離索,秋風卷着半池殘荷。
腹中的孩子漸漸長大,他大概知道來到這個世上不會有太多疼愛,所以出奇的乖巧,若不是日漸隆起的肚子,我絲毫覺不到他的存在。
瓔珞已被十四阿哥從江南接了過來,雖說名分上只是侍妾,卻極得十四阿哥寵愛,雖然我整日的關在院子裡,外面的事還約略聽到些,春芬對她早已是不滿,三番五次的找茬,卻礙着十四阿哥,並不能拿她怎麼着。瓔珞閒來無事,倒是常來我院裡走動,可是來了幾次,我總是懶懶的,她只道我不待見她,便不再好多來,我也樂得清靜。
佩鳴卻一直都陪着我,十五阿哥總是藉機來我院中與佩鳴相見,以前我還常猶豫該不該任由他們這樣下去,現在卻懶得想,更懶得管,只是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想回去,回到屬於我的那個世界,我可以把握的那個世界。
黃昏時分,暮色又一次籠罩了整個院子,西天的晚霞絢爛奪目,斜陽掛在院牆外頭,一點點的下沉,這一年的氣候有些反常,已是十月中旬,卻並不如往年一般的冷。
我穿了件半新不舊藕荷色夾袍坐在廊下看着瑩瑩蕊兒巧雲紅霞幾個在院子裡踢毽子,佩鳴俏立在臺階上,只是抿着嘴笑看着他們四個。
我微擡了下眼,向佩鳴道:“你也去玩吧,別老拘着。”
佩鳴索性走了回來,在我身旁蹲下,“姐姐,我聽巧雲說府裡大花園子裡菊.花都開了,想去瞧瞧。”
我想了想,微笑道:“讓巧雲紅霞兩個跟你去吧,這會子園子裡沒人,不妨的。”
佩鳴笑道:“那佩鳴去了。”
巧雲收起了毽子,笑問道:“二小姐,要不要拿個瓶子採些插起來。”
佩鳴轉向我,目光中帶着詢問,我點了下頭,“記得樓上有個土定瓶,想來插黃.菊不錯。”
佩鳴歪着頭想了一會,問道:“那白菊配什麼瓶子好呢?”
我搖頭笑道:“汝窯花囊吧,究竟我也不懂,你看着怎麼好看就怎麼插吧。”
巧雲素來喜歡花花草草,聽說要去採菊.花,早急不可耐的推着瑩瑩道:“瑩瑩姐,快去拿花瓶。”
衆人不覺都笑了,佩鳴打趣她道:“好個性急的丫頭,那花又不會沒了,也值得急成這樣。”
巧雲自己也笑了,卻仍舊推着瑩瑩朝樓上去。
孫嬤嬤在一旁道:“福晉回屋裡去吧,雖說天不冷,畢竟是有身子的人了,也該多注些意纔是。”說着便上來扶我。
我遂起身扶着孫嬤嬤向屋子裡走去,雖然與十四阿哥不睦,可是一則因爲我嫡福晉的身份,二則我又有孕在身,所以閤府上下對我也還算得上恭敬,院子裡的奴才雖然有個別較勢力的,看着我不受寵,便生出了另投他處的打算,但多數還過得去,我也樂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因心裡打定了主意,反正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剛在東進間窗下軟塌上坐定,常嬤嬤便捧了幾盤子點心進來,“福晉,這是前頭大廚房裡新做的幾樣點心,說是瓔珞姑娘從江南帶過來的式樣,連宮裡都沒呢,奴才看着也怪好看的,福晉嚐嚐。”
我指了指炕桌道:“常嬤嬤,先放下吧,以後不要總是瓔珞姑娘的叫了,她現在已是十四爺的人了,再不似從前,在這院子裡叫倒也無妨,就怕出去說溜了嘴就不好了。”說着衝她微微一笑,捻起了一塊菱形的糕點在手裡。
常嬤嬤有些窘迫,賠笑道:“福晉說的是,奴才記下了。”
忽聽院子裡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是一迭的問安聲,我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卻是十五阿哥。
他進了正房,也不待奴才回稟,隔着簾子見我在裡面坐着,便小跑着走了進來,先在房裡掃了一圈,才向我道:“十四嫂子,佩鳴呢?”
我看他穿着明藍色暗紋的緞袍,額頭上一層細汗,兩頰潮紅,顯然是一進了府就跑了過來,伸手拉着他在我一旁坐下了,笑嘆道:“來了再不問別人,可不巧,她剛去園子裡摘菊.花了,要不讓瑩瑩領你過去找她?”
他擺手道:“沒工夫了,嫂子回頭告訴佩鳴好了,上次她因說要幾部書,我一直不得空,拖到現在才找齊了,千萬讓她不要以爲是我不用心纔好。”一邊說着因回頭瞅見了炕桌上的點心,隨手拿起來就吃,吃的急了,又咳嗽了起來。
我一邊叫常嬤嬤端茶來,一邊給他拍着,“午膳又沒好生吃吧?”
他一邊吞着糕點一邊衝着簾子外立着的兩個貼身的小太監招手,含糊不清的說道:“快搬進來。”
兩個小太監各自搬了一大摞的書,因書疊的太高,擋了視線,又重,兩個彎着腰顫巍巍的走進來,都是憋得滿臉通紅。
我不由得笑了,“佩鳴又不用考狀元,那裡看得了這些書,你也是陪着她瞎胡鬧,上書房裡的書只怕都要被你搬盡了。”
一個小太監本是墊着腳要將書放在一側的案上,不料手臂一抖,高高的一堆書嘩啦啦摔了下來,十五阿哥見狀從腳踏上騰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沒用,沒用,真是沒用,連這點子事都辦不好。”
常嬤嬤孫嬤嬤兩個忙着上去收拾,小太監嚇得面如土色,爬起來就去撿散落在地的書卷。
十五阿哥仍舊不停的用手指着那個小太監,臉上怒氣衝衝。
我搖頭道:“算了,掉了就掉了,又摔不破,何必動這肝火。”
十五阿哥被我硬拉着,才又坐下了,“嫂子不知,佩鳴愛乾淨,這些都是特意尋的新書,舊的她道是不知道多少人掀過了,纔不要看呢,回頭沾了灰,她以爲是舊的,又該說我了。”
那小太監聽說,又忙忙的將拾起的書一本本又是擦又是吹的。
十五阿哥見了,又嗔怪道:“仔細唾沫星子落在上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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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小孩子心性,我不覺又搖了搖頭,忽然一眼瞥見其中一本是《牡丹亭》,知道這書在古代是禁閨閣中讀的,打量着十五阿哥道:“這些書都是佩鳴要的?”
十五阿哥正色點頭道:“自然是。”
我指了指那一本,道:“那一本佩鳴只怕不知道呢。”
十五阿哥見我識破了,撓着頭笑道:“真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嫂子的一雙眼,那本是我自己拿來的,嫂子若是覺得不好,我再拿回去得了。”
我道:“拿都拿來了,也不用麻煩了,只是難爲你那裡尋來的。”
十五阿哥臉上神色頗有些得意,道:“這個嘛,就不足爲外人道也。”
我故意哼了一聲,瞥了他一眼,“原來我是外人,那以後我這外人的門檻,十五阿哥是不是就不用踩了?”
十五阿哥忙賠笑道:“原是胤禑說錯話了,嫂子就不要計較了。”說着不住的扯我的袖子,又不住的作揖。
我被他纏不過,實在板不住臉,只好笑道:“好了好了,方纔還說沒工夫,現在倒不着急了。”
他被我一提醒,在額頭上一拍,站起來便向外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噯吆’了一聲,又立住了腳。
他日常淘氣慣了的,我倒也不太在意,想着又是使促狹捉弄我,卻見他蹲了下去,緊緊的捂住了肚子,良久不起。
一旁跟來的小太監及孫嬤嬤常嬤嬤皆搶了上去扶住了,我這才知道情況不對,起身問道:“怎麼了?”
不過片刻,十五阿哥臉色發白,豆大的汗珠子粒粒滾下,氣息急促的道:“肚子好痛。”
小太監急的差點哭了,“主子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這可怎麼好,回去德妃娘娘又要怪我們不用心,準得挨朱公公的板子,小周子他們幾個日常跟着十六爺出出進進總能得些好處,我們跟着爺好處是不敢指望,卻淨是得板子。”
另一個小太監道:“胡說,主子連午膳都沒吃,那裡會吃壞了肚子?”
我心念一動,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幾碟糕點上頭去,方纔拿起那一塊因爲十五阿哥進來,一時不曾吃,兀自在手中捏着,放在鼻端輕輕一嗅,也不覺得有異樣。
先那個小太監忽然張望見了桌子上的糕點,眼睛一亮,說道:“主子莫不是吃了那糕點的緣故?當真從出了宮除了這個再沒有用別的了。”
我將手裡那塊糕點掰掉了一塊,塞進袖間,舉起餘下的半塊正色道:“胡說,這糕點我方纔也吃了半塊,能有什麼問題,定是你們兩個不用心服侍,好了,愣着幹嘛,還不快去傳太醫來。”
小太監見我斥責,諾諾的道是,翻身起來便要出去傳太醫。
十五阿哥臉上神色忽然有些尷尬,扶着太監站了起來,忙忙的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又回頭說道:“十四嫂,不妨事的,不用叫太醫。”
我懸着的心才又放下了些,原來只是跑肚,心想自己方纔真是急糊塗了,瞞得住一時,若真是中毒,太醫一來,什麼都清楚了,又那裡能瞞得住一世,心中不免又後怕起來。
不多時十五阿哥已從東廁走了出來,臉上神色緩和了許多,皺着眉頭道:“十四嫂,已經好多了,可是要回宮了。”
我送他出了院門,望着他隱在了遠處的假山石後才又迴轉。站在院子裡的空地上,擡頭仰望着頭頂光禿禿的銀杏樹杈,回頭向孫嬤嬤道:“方纔的點心封了送到四貝勒府,交給福晉,就說是府裡的新鮮樣式,請她嚐嚐。”順手從鬢角拔下一隻銀釵遞給了孫嬤嬤,“這個一併給四福晉,讓她多參詳參詳。”
孫嬤嬤先是點頭,後有有些詫異,愣了一下,才答應了自去封點心找人送出去,我仍舊站在銀杏樹下,心中卻越來越冰涼。
看來,我即便是不與任何人爭,可是卻擋不住別人要與我爭!沒有人可以庇護,我只能靠自己。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有一天一定會死去,卻仍舊想要活下去。
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