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四野寂寂,可是他卻仍舊沒有來。
我焦急的在老樹下踱着步子,天地間一片幽暗,孤鴉淒厲的叫聲頗令人毛骨悚然,起風了,空氣不再濡悶,我突然有些冷,緊緊的抱着肩膀縮在樹根下,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雨了,可是他,他是不願意來嗎?
我思來想去,心裡越來越沒底,所有合理的藉口都替他想到了,他不會是不想見我,他只是有事走不開,他是阿哥,他深得皇上歡心,他很忙,很忙,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去處理,我在心裡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卻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找藉口,越來越覺得這些藉口連自己都不再能夠說服的了。
我那一封信,已經深深的傷害了他,我告訴他說已不再愛他,我告訴他說我很想要這個孩子,他還會想要見我嗎?他一定再也不會願意見我了,再也不想見我了。
我仰着臉,卻控制不住眼淚流下來,真是自作自受。雨大滴大滴的落下,冰冷的水珠落在臉上,跟淚水混合在一起。腳下燥熱的空氣不住浮動着,衣服漸漸被雨水打溼,我卻仍舊固執的站在樹下,固執的等着他,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在等他,我是在懲罰我自己,懲罰我欺騙了他,先是騙取了他心愛之人的感情,而現在,還在欺騙他,因爲,我可能已經喜歡上了另外一個人。
雨越來越大,沒有風,我幾乎睜不開眼,卻感覺到有一個人在朝我走來,我心裡不知是喜是悲還是痛,飛快的迎着雨幕中那個漆黑的影子奔去,我撲進他懷裡的瞬間,明顯的感覺到他的身子一震,同時,我也意識到,不是他,可是當我想要從那個懷抱裡走開的時候,那一雙手卻緊緊的勒住我,勒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一個冷峻的聲音說道:“跟我回去。”
他喝了很多酒,雖然雨很大,可是酒氣卻更大,我心裡突突亂跳,拼命的掙扎着,卻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一句話,不知道是因爲害怕還是冷。
他緊緊的盯着我,扳起我的下巴,讓我的眼睛無法逃離他的視線,說道:“完顏玉音,我知道你不喜歡做我愛新覺羅•胤禵的福晉,可是隻要你一天是我的福晉,你一天就得聽我的話,現在你有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必須立即跟我回去,你淋雨不怕,可是不能讓我的孩子跟着你受苦。”大概是因爲下雨的緣故,他眼中竟然升騰着氤氳的水汽,嘴角掛着屬於孩子纔會有的固執,許是喝多了酒,聲音雖然霸道卻更像是醉後的呢喃,聽起來竟然是少有的溫柔好聽。
我愣了一瞬,固執的掰着他的手,“不,過了今天晚上,以後你說什麼都好,可是今晚不行,我只要一個晚上,就一個。”
他盯着我,半晌,喃喃的說道:“一個晚上。”
他的目光中帶着冷峻的笑意,可是那笑意卻看得我心驚,在很久以後,回想起他這一刻的目光,我才知道,嫉恨的種子原來都是我自己種下的。
此時的我,卻仍舊堅持着跟他討價還價,“對,就一個晚上。”
他猛然吻上了我,我詫異了一瞬,已明白過來,因爲身後響起了急切的腳步聲,他深深的吻着我,我奮力的想要推開他,雙手卻被他緊緊的捉在胸前,我羞惱驚慌之間,想也不想,狠狠的咬了他一口,腥甜在兩人脣間徘徊,我心頭一片空白,炫目的燈光顯得十分刺眼,伴隨着身後腳步聲的驟停,他也緩緩的鬆開了我,我剛想推開,他卻換了另外一種姿勢摟住了我,用力過猛,我的頭重重的靠在了他的肩頭。
十三阿哥一身月白色袍子立在面前,漆黑的夜裡,顯得蒼白若雪,他一手撐着一把大傘,一手提着一盞明瓦的馬燈,大概是眼睛長時間在黑暗中,一下子不適應這光亮,大概是雨太大的緣故,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覺得水汽好重,水汽將他重重的包圍,將我們遠遠的分割開來。他的目光只在我臉上停留一瞬,便即轉開,向十四阿哥說道:“十四弟,下這麼大雨,出來怎麼也不帶傘,你是無妨,弟妹怎麼受得了。”說罷淡然一笑,我卻再也忍不住,滾下淚來,別開了臉。
他伸出手,將傘遞了過來,十四阿哥眯着眼微微一笑,極其自然的接了過來,含笑說道:“多謝十三哥,時候不早了,十三哥若沒什麼事,胤禵就告辭了。”
說罷攬着我的肩膀轉身大步走去,我踉踉蹌蹌的被他拖着,心漸漸沉了下去,卻沒有勇氣回頭看十三阿哥一眼,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那一抹蒼白,若雪的蒼白,又冷又白,已深深的烙印在了我心裡,在以後很多個午夜夢迴時,都會被那蒼白驚醒。
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想所發生的一切,我跟他相約見面,十四阿哥卻在這裡,還在他面前表演了那樣的一幕,即便是他不會誤解,可是,可是他一定很傷心。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十四阿哥似笑非笑的在耳畔說道:“做爺的福晉就那麼委屈你?”
我被他的語氣跟輕蔑的神色激怒,冷冷的盯着他,他仍然那樣攬着我的肩膀,一手撐着傘,仍然那樣輕蔑的望着我,卻停下了腳步。
我踮起腳尖,湊在了他耳畔,他眼中閃過納悶的神色,我輕聲說道:“十四爺錯了,玉兒不覺得委屈,又怎麼會委屈呢,倒是十四爺您,戴着這麼大個祖母綠的頂子,滋味如何?”
他微微一怔,臉色變得說不出的難看,我在他發愣的瞬間趁勢從他臂彎裡滑出,快步向大雨中走去。
爲什麼費盡心思還是會走到今天這步死路上去,我已經沒有心思思索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只知道,從今晚開始,這個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庇護我,也再不會有人願意庇護我,一切都要靠我自己,因爲我傷了最愛我的人的心,又跟我的丈夫勢同水火,再不可能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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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雲跟幾個小丫頭看到我渾身是水的走進屋子裡,唬的臉色大變,都七手八腳的上前收拾,我靜靜的站着,冷冷的盯着前方,任由他們擺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他們安置在了牀上,身下是厚厚的褥子,身上是厚厚的被子,巧雲見我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早已經要哭了,一邊幫我掖着被子一邊低聲絮叨道:“福晉,您倒是說句話啊,淋了這麼大的雨,別是感了風寒,您這會覺着怎麼樣?要不要叫太醫過來看看。”
我漠然的搖頭道:“不用了。”擡眼向外間的桌子上望了一眼,遲疑了片刻,問道:“上面的酒,是,怎麼回事?”
巧雲囁嚅道:“是爺,福晉出門後爺就過來了,問福晉去了那裡,奴婢說去四福晉那裡了,爺就一直在那裡坐着等福晉,爺剛進來的時候還挺高興,後來想是等的有些不耐煩了,臉色越來越難看,就叫奴婢拿酒過來,爺喝了好些酒,奴婢們也不敢勸,後來,後來就下雨了,爺提着酒壺站在廊子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站了一會,就怔怔的走進院子裡去了,奴婢們不敢去勸,偷偷的叫來了張公公,張公公撐着傘過去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卻被爺一頓罵,罵的不敢上前,連傘都摔了,後來張公公就陪着爺在雨裡站着,又後來,爺就走了,張公公也跟着去了。”
我無力的點點頭,向巧雲道:“好啦,我都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我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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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窗外依然下着小雨,淅淅瀝瀝,天陰沉着,也看不出是什麼時辰,我轉過眼,就對上了四福晉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四嫂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醒我?”她一定坐了很久,一旁杯子裡的茶早都盡了,我有些歉然。
四福晉沒有答話,直接問道:“昨晚見着十三弟了嗎?”
我苦澀的點點頭,等着她說下去。
四福晉道:“老十四昨晚去找我了,我都告訴他了,他應該也去找你了吧?”
我點頭,看四福晉一臉的自責,想要說些勸解她的話,四福晉卻先打斷了我,“玉兒,你先聽我說完,我知道昨晚情況一定很糟糕,十四他喝了很多酒,他根本不聽我勸,不管他找到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不要當真,他是真醉了。這件事情我自始至終都有責任,一開始都知道是錯的,還在做,所以你儘管放心,十三那邊我會去勸他,十四這邊我也會去說知,都不會讓你爲難的。”
我握着四福晉的手,淡然一笑,道:“四嫂,不用了,越描越黑,等過些時候,大家都靜一靜,自然會好的,怎麼,你還怕十四以後不待見我,我會受苦嗎?”
四福晉怔怔的瞅着我,半晌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喃喃的說道:“玉兒真是長大了。”
我衝她微微一笑,心裡想,是啊,是長大啦!如果知道長大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我倒是寧願永遠是小時候的樣子纔好,可是時間永遠不會倒流,既然走出了那一步,也就再無回頭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