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昏坐到起更,從起更坐到天明。
似乎一生中所有要面臨的抉擇所有要做的思考都在這一晚上做盡!
手中白瓷小碗裡褐色的汁液由剛煮好時的水汽氤氳到溫熱到冰涼,就像是我逐漸冰涼僵硬的身體。
我還是沒有勇氣,我在心裡嘲笑自己的優柔寡斷,我知道只要舉起來,喝下去,一切都解決了。
我苦笑着伸出僵硬的手將小碗放在桌上,整個人倒下去,拉過被子矇頭睡去,既然沒有勇氣喝下去,那麼就要有勇氣承擔他帶來的所有後果。
頭疼,無休無止的頭疼,我已經沒有辦法思考,我要睡一覺,養好精神,去面對所有早該面對的結果,結束所有該結束的一切。
此刻的我竟然是如此可笑的理智!
醒來時又是黃昏,窗外的暮色籠罩着整個庭院,不知何時竟然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我推開窗戶,趴在窗臺上望着滿園的綠肥紅瘦發呆。巧雲端了幾碟點心跨進雕花小門,沿着曲折的廊子行來,我衝她招招手,她笑着加快了步子,在窗外躬身行禮,“福晉醒了?”
我信手隔着窗戶捏了塊點心咬了一小口,說道:“你先去拿筆墨紙硯來。”伸手端過了她手裡的托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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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着筆久久無法落下,望着窗外的綠越來越暗,夜晚又一次來了,我也終於落下了第一個字。
擱下筆時,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心力交瘁,歪歪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半晌仍舊沒有一點力氣,割捨原來是如此的痛!這還只是個開始。
沒有一點胃口,巧雲苦勸了良久,不忍拂了她一番好意,勉強吃了小半碗粥。
剛剛躺下,便聽聞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巧雲低低的請安聲在外面響起,隔着簾子望去,見十四阿哥左右張望了兩眼,問道:“福晉呢?”
巧雲朝我睡的裡間指了指,回道:“福晉睡下了。”
十四阿哥又問道:“用過膳沒有?”
巧雲猶豫了一會,皺眉說道:“福晉連日來都沒什麼胃口,昨晚又是一夜未睡,今兒一整天也就喝了小半碗粥,吃了兩塊點心,奴婢估摸着福晉定然是病了,只是福晉不願意請太醫診治。”
我心裡叫苦,這個巧雲,怎麼嘴上總沒個把門的,正想着怎麼裝睡混過去,十四阿哥已大步向裡間走來,我未及蒙上被子,他已走到了榻前,彎腰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下,皺眉說道:“是不是着涼了?這麼滾燙。”
我不覺也伸手摸了摸額頭,並不覺得有什麼異樣。
他轉身衝巧雲道:“傳太醫來診脈。”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緩緩坐了起來,心中雖然打定了主意,可是渾身還是不住的輕輕顫抖,手在被中緊緊的握着衣角,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十四爺,不用請太醫了,我是因爲有了故而身子沉重,不是生病。”
巧雲本已走到了門口,聽聞一下子頓住了腳步,愣了一會,忽然飛速的轉身跑過來,臉上又是驚又是喜,“福晉,福晉,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十四阿哥卻先巧雲一步攥住了我的手,蹲在榻前,臉上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又是興奮,眉開眼笑的望着我,目光殷切又灼熱,在我臉上不住的掃來掃去,好半天卻沒說出一句話來,我看的出他是真高興,可是我自己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只是平靜而空洞的看着他。
他忽然伸手將我抱了起來,縱身笑喊道:“我要做阿瑪了,我要做阿瑪了,我要做阿瑪了。”
他不停的抱着我轉圈,我恍惚的盯着他,就好像是在看一段別人的故事,沒有悲,沒有喜,甚至沒有真實的感覺,更像是夢境,他不知道轉了多久,纔將我放下,仍舊緊緊的摟着我,“玉兒,你怎麼不早說?玉兒,現在想什麼吃的?我叫人弄去,只可惜做麪食的廚子沒帶出來,不過御膳房還有幾個手藝不錯的,明兒我跟皇阿瑪請旨,調兩個專門來預備你日常飲食,還有,你整日整日在這院子裡定是悶得慌,十哥那裡新奇玩意最多,我叫奴才拿去,還有,還有,對了,你愛看書,八哥這次出來帶了不少呢,回頭也叫人拿來給你解悶可好?”他皺着眉頭又想了想,回頭向巧雲道:“還愣着幹嘛,快去請太醫來替福晉把脈,多開幾副安胎的方子。”
巧雲仍舊是滿臉的驚喜,這纔回過神來,爽朗的答應了一聲,也顧不得行禮,轉身就跑了出去。
十四阿哥仍舊笑眯眯的打量着我,“這袍子都舊了,現在穿這單袍只怕也有些涼了,明就叫人裁夾袍給你。還有你身邊伺候的人也不夠,只巧雲一個大丫頭也不夠使,明我調幾個年老有經驗的嬤嬤來伺候你。”
他仍舊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我實是不想再聽下去,從他手心抽出了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捏了一下,淡淡的說道:“十四爺,你就這麼想要這個孩子?側福晉已經給你生過一個了,他可不是你第一個孩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做阿瑪。”
他嘴上說着,“這院子也不好,到處都是水,溼氣重……”突然就止住了,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卻仍舊是緊緊的擁着我。
我故意避開他的目光,輕描淡寫的說道:“我本來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可是沒有勇氣,那不,那碗藥還在那擱着呢。”
他兩腮肌肉抽搐,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冷冷瞥了眼桌上那碗褐色的汁液,揮手推了出去,伴隨着陶瓷落地的脆響他猛然轉過臉來問道:“爲什麼,爲什麼要告訴我?”
我仍舊平靜的說道:“因爲答應過十四爺,不說謊。”
他瞪着我,突然笑了,笑容卻極冷,冷到我不敢看他,他重重的哼了一聲,沉聲說道:“好,很好,不說謊,好,好。”他猛然鬆開了手,怔怔的站了起來,腳步虛浮的一步步向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悲從中來,驀然流下淚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來,臉上掛着兩顆觸目驚心的淚,卻突然揮出手臂,重重的揩掉,“好,完顏玉音,我就如你所願。”他一字一頓的說完,腳步再不踉蹌,轉過身重重的甩開簾子走了出去。
我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榻上,死死的用被子捂着嘴巴,嗚咽起來。
從沒想過,他竟然這麼快就識破了我。
他這次一定很傷心,因爲我即便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裡仍舊沒有他,仍舊想要把他從我的世界劃分出去。
我爲什麼要在意他傷不傷心?他傷不傷心跟我有什麼關係?
腦子裡越來越亂,只想睡去,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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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醒來,看到四福晉在榻前坐着,她臉色蒼白,看到我睜開眼,疲倦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玉兒,你總算是醒了。”
我點點頭,又擡眼向她身後望去,黑壓壓的立着一羣丫環婆子,我在人羣裡找到巧雲,巧雲觸到我的目光,忙上前兩步,聲音裡帶着哭腔說道:“福晉。”
我又向四福晉道:“四嫂,讓他們都下去吧。”
丫鬟婆子不等四福晉說話,都行了禮後退了出去,巧雲戀戀不捨的跟着衆人一起走了出去。
我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信封,在手裡握了一會才遞給四福晉,“四嫂,這個,這個給十三爺。”
四福晉微微蹙起眉頭,過了半晌才伸手接過了,“好,你且好好養着吧,我叫丫頭拿藥來,你先吃了。”說着將信塞進袖子裡,轉身欲走。
我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低聲說道:“四嫂,我會當面跟他說清楚,事後,事後還有煩勞你幫我多勸勸十三爺,總之,總之都是我對不住他。”
四福晉略微點了點頭,緩緩走了出去。
我復又倒回榻上,歪着臉向窗外望去,此時正值正午,暑氣正盛,氤氳的熱氣在日頭底下飄動,挾着風捲進窗子,熱騰騰的撲在臉上,焦黃的葉子無採的掛在枝頭,我心裡想,我以後的日子也會像這葉子,每況愈下!
四福晉不知何時託了個青瓷小盞復又走了回來,立在門檻前頭怔怔的瞅了我一會,才又說道:“玉兒,先吃藥吧。”
我轉回臉,接過她手中的藥,一口氣喝了下去,四福晉憐惜的看着我,嗔怪道:“仔細燙着,慢點,別喝那麼急。”
我喝盡了才說道:“四嫂,你還記得去年重陽節我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四福晉一邊遞了清水讓我漱口一邊想了片刻,末了意味深長的說道:“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
我點了點頭,默了會子又道:“可是一年前四嫂並不這樣想。”
四福晉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現下你既然決定要這個孩子,能如此最好。”說着又在我手背上拍了拍,起身道:“十三弟那邊你儘管去說吧,我明再來看你吧。”
我低聲道:“多謝四嫂。”
她又看了我一眼,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