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吳氏瓔珞

我又一次想要把自己藏起來,躲在一個誰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就像小時候那樣,坐在衣櫃裡面,只有老爸每次可以準確地找到我,可是在這裡,卻沒有老爸,只有一個疼我的阿瑪,我卻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以前總是覺得無聊,現在卻可以坐在窗下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發呆,心裡什麼都不想,這應該算是失戀吧。

秋已經很深了,樹上的葉子也都落盡了,窗外的院子裡更加光禿禿的什麼都不剩,枯黃的蘆葦跟乾枯的荷葉在風中呼呼啦啦的響着,更增蕭殺,前些日子蕊兒說花匠要把湖中乾枯的荷都拔了去,我想起了林黛玉說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卻只喜歡他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就沒有讓他們拔了。不知道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還是要用這些來裝點自己的心境。

孫嬤嬤見我望着窗子後面出了好久的神,低聲說道:“福晉,放下簾子吧,大清早上在窗口吹風,仔細頭疼。”

我點了點頭,起身到裡面的榻上歪着,古代的貴族婦女多矜貴嬌弱,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多憂思,常思則懶動,久而久之,身子自然會弱,雖然飲食上面調節的很好,可終究治標不治本。我雖然總是想着要出去活動活動,卻總是懶得動。以前寧坐着不站着寧躺着不坐着是爲了玩,現在卻是因爲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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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了一會,剛要迷迷糊糊的睡着,只聽外面瑩瑩輕輕掀開了簾子,躡手躡腳的朝榻上瞄了一眼,我也不睜眼,問道:“什麼事?”

瑩瑩才低聲回道:“福晉,羅平郡王福晉跟曹家大奶奶過府請安來了。”

我一個機靈坐了起來,從那日酒醉之後,竟然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人呢?”

瑩瑩含笑說道:“在暖閣奉茶呢。”

我忙扶了瑩瑩起來,“怎麼不早點叫我?該直接帶到上房來,怎麼讓人暖閣等着呢?”

瑩瑩一邊幫我整理袍子一邊說:“因福晉睡着,所以就引到暖閣裡去了,況也沒來多久,且兩位側福晉及庶福晉都陪着呢,並沒有怠慢。”

我點了點頭,扶着瑩瑩快步向外走去。

剛走到暖閣門口,便是聽見一疊的請安問好之聲,跪的蹲的滿地都是,我一邊讓他們都起來,一邊忖度着那個穿月白色襖裙着銀鼠坎肩的就是馬湘君了,她略施粉黛,微微低着頭,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在一羣滿族女子的珠光寶氣襯托下更加顯得嬌小玲瓏,素雅大方,當真是我見猶憐,倒也怪不得十四念念不忘了。

羅平郡王福晉雖然也是漢族女子,比起馬湘君來,卻顯得豐腴壯健了許多,反而更像是滿人,她笑着迎了上來,又福了福,才含笑說道:“聽側福晉說福晉近來身子不好,我們這一來,說是給福晉請安,卻又要擾得福晉不得清清靜靜的休養了,須得先告罪纔好。”說着又要做福。

我忙扯着了她,含笑說道:“那裡有這麼多規矩,再說我也沒那麼矜貴,倒是想着你們常來走動走動說說話纔好呢。”

直到我落了座,他們才依次坐了。

一時茶畢,側福晉依爾根覺羅鳳祥笑說道:“福晉還沒見呢,曹佳可是帶了好些江南的特產來,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虧是做的人怎麼想出來的,竟然有這麼巧的心思。”

舒舒覺羅春芬淺笑着瞥了鳳祥一眼,說道:“鳳兒當真是沒見過世面,漢人的東西有什麼好的,也值得特意的提一提。”

雖然我跟他們並不熟,對於府裡的明爭暗鬥也是更加的不上心,但是閒暇時冷眼旁觀,舒舒覺羅春芬最是個掐尖要強的,又因爲相貌跟孃家又比他們兩個略微好些,所以平素在他兩個面前說話是張揚慣了的,現在又誕下了十四阿哥的長子,所以有時候連我這個嫡福晉都不太放在眼裡,不過鳳祥卻是個直爽沒心眼的,我倒是很喜歡她的性子。而庶福晉伊爾根覺羅月玫很是沉默內斂,令人琢磨不透,更兼上次十四阿哥杖責丫鬟,一個是我院裡的,另一個就是她的丫鬟,雖然我不知道她屬於朝廷中的哪個勢力,但是我知道在沒有摸清她的底細前她絕對是個不能得罪也不能親近的人,所以對她我一直都很客氣。

可以這樣說,我們四個福晉裡,我跟月玫的心思一定都不在十四阿哥身上,鳳祥有些小孩子心性,所以有時候爭也只是爲了要爭,並不見得是喜歡,所以這樣看來,真心對十四阿哥的只怕只有春芬一人了,有時候想到這裡,也會替他惋惜一陣子。

果然鳳祥的孩子脾性又上來了,“春芬姐姐說話就是愛自專,要不把那些玩意拿上來讓福晉也瞧一瞧,看是好還是不好。”

春芬還要說什麼,我衝她笑了笑,她倒也乖覺,便掩住了,我見羅平郡王福晉曹佳面上有些不自在,便笑着向衆人說道:“漢人的東西好不好我可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曹佳的東西一定都是好的,不然也不會特特的送到府裡來,對嗎?”

曹佳臉上的神色果然緩和了一些,“也沒有福晉說的那麼好,不過是家嫂的一番心意罷了。”

我擡眼向馬湘君望去,她對上我的眼睛忙謙虛的笑了笑,又低下了頭,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絲心虛,我知道她心虛什麼,但是卻不太明白她眉目間自始至終刻意似露不露的憂愁緣何而起,或許她這樣的神情更能打動男子的柔腸,可是我總覺得她要的不止是這些,而是有一番心機在裡面,或許是我多慮了,但願,也是我多慮了。

鳳祥抿了口茶向曹佳說道:“你這位嫂子好生靦腆,來了這麼久,連話都不見說上一句。”

曹佳笑看了馬湘君一眼,馬湘君含笑低聲說道:“湘君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又口拙,看到各位福晉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心裡只知道喜歡了,越發不會說話,側福晉勿怪纔好。”

鳳祥朗聲向衆人笑說道:“大家看看,她還說口拙,這話說的多好聽。”

春芬不經意的瞥了馬湘君一眼,淺笑道:“越是不常說話的才越私伶俐,說出的話纔是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呢。”

我含笑不語,月玫嘴角也帶着絲淺淺的冷笑,因爲我們兩個都明白,春芬是在挖坑我們。

鳳祥卻聽不出春芬話裡有話,繼續說道:“那我們常說話的也沒見說出來的話就四處得罪人,對吧福晉?”

女人之間的戰爭不光激烈還蠻有趣,沒有硝煙的戰場跟我以前那個辦公室真是有一比,我含笑說道:“我就愛聽鳳祥說話,還有那個笑聲,爽爽朗朗,任憑你多不開心,只要遇上鳳祥連說帶笑的,保管你也跟着開懷大笑。”

鳳祥衝春芬眨了眨眼,得意的笑了又笑。

馬湘君指了指一旁的一個女孩子笑說道:“我這表妹的性子倒是跟側福晉很是相像,也是愛說愛笑的,我常說,不管有多少的煩悶,只要有她在,就保管全解了。”

我這才注意到馬湘君身旁的女子,也是個花容雪肌的美人,卻比馬湘君多了幾分喜氣,我說道:“湘君也不早說,倒是顯得我們失禮了,瑩瑩,快去備一份見面禮來。”

瑩瑩答應着去了,春芬,鳳祥與月玫忙也各自叫丫鬟去備表禮。

馬湘君起身連連道:“不敢,不敢,福晉們太客氣了。”

我又說道:“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馬湘君推了她一把,笑說道:“還不快過去讓福晉看看。”

那女子上前一步,跪了下去,說道:“回福晉的話,十三歲了,姓吳,小名玉兒。”

曹佳忙說道:“快別說了,犯了福晉的名諱了。”

我微感驚訝,卻搖頭笑道:“沒關係,天底下重名的多了去了。”

那女子倒是十分乖巧伶俐,當下又笑說道:“一直沒有大名呢,求福晉賜個名字,也沾沾福晉的福氣。”

馬湘君忙嗔着攔道:“小孩子家的沒教養,在福晉面前也敢造次。”

我說道:“湘君太細緻了,她直來直去的性子果然很像我們鳳祥,我倒是喜歡,不過我念的書不多,取出的名字可沒啥學問,不如叫做瓔珞吧。”

那女子含笑又磕了幾個頭,“謝福晉賜名。”馬湘君跟曹佳也在一旁跟着道謝。

正說着,只聽外面丫鬟婆子齊聲說道:“十四爺吉祥。”

我剛起身,就見十四掀簾子走了進來,笑說道:“福晉給誰賜名呢?賜的什麼?”

一時衆人又都忙着見禮,我行了禮才指着馬湘君的表妹說道:“湘君的表妹求着我賜名呢,因沒讀過什麼書,就胡亂取作瓔珞了,倒是讓人家書香門第的小姐見笑了。”

十四爺看了她一眼,向我笑說道:“福晉取得很好,料他們也笑話不得。”

曹佳跟馬湘君都賠笑說着不敢。

我含笑道:“十四爺讚譽了。”

大家各自歸坐,春芬向曹佳道:“瓔珞小姐這次進京是預備着選秀女的吧?”

曹佳笑說道:“這丫頭可沒那個福分,雖說是湘君的表妹,卻是個遠房的,並沒有名額呢。”

春芬又看了吳瓔珞一眼,便不語了。

馬湘君含笑瞅了十四阿哥一眼,又低下了頭。

十四阿哥笑了笑,向我說道:“我看瓔珞跟福晉很是投緣,福晉今又賜了名,不如干脆認做福晉的乾女兒吧。”

我看馬湘君跟十四的神色,顯然是她早就跟十四提起過了的,春芬方纔隨口問了句,倒是給他們做了現成的筏子,春芬顯然料不到十四會如此說,臉上神色變了又變,又無可奈何。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馬湘君要在十四身邊安放人,不管出於什麼心思,圖謀都不會小了,不過這件事情跟我卻沒什麼關係,我樂的做個人情,遂說道:“瓔珞年齡比我小不了多少,做女兒真是折煞我了,不如做我妹妹吧,我雖然有個妹子,也難得在我身邊,瓔珞若不覺得膩味,索性在這府裡住個一年半載的,跟我做做伴可好?”

十四笑看了我一眼,我也意味深長的回敬了他一眼,春芬的臉卻早拉了下來,月玫嘴角還是個淺淺的冷笑,不過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鳳祥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跟着傻樂呵。

馬湘君跟吳瓔珞早跪了謝恩,曹佳也趕着道謝。

一時馬湘君因十四阿哥問起,便說了些沿途的見聞及蘇杭等地的風土人情等等,大家又閒話了一會,傳了午膳,一起吃了,下午又一起說些閒話,晚間曹佳便告退回府去了,馬湘君跟瓔珞自是留在我院中安歇,廂房是早就收拾出來的,一切用具也都是十四爺事先叫人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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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沐浴過後,散着頭髮坐在矮榻上炕桌前頭擺弄圍棋玩,十四阿哥卻掀簾子進來了,我正在尋思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來,心心念念那麼久,怎麼會捨得浪費跟心愛之人相聚的時間,不想就來了。

我因看房中沒有別人,笑着打趣他道:“十四爺走錯門了吧?”

他果然是特意的換了衣服,在我對面坐下,笑睨了我一眼,將手中握着的一個錦盒推了過來,“看喜不喜歡?”

我也不看,只是拿起來放在手邊上,頷首說道:“謝十四爺打賞。”

他微嗔道:“偏喜歡做這個樣子給人看。”

我又打趣他道:“十四爺可以閉上眼不看啊,好了,趕緊過去吧,人家可是等着呢,不值當在我這裡浪費時間,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十四氣瞪了我一眼,又含笑盯了我一會,說道:“我今天偏偏不走了。”

我笑着起身道:“陪了一天的笑,臉都笑僵了,我可是要歇了。”

他仍舊沒有要走的意思,隨意擺弄着圍棋子,突然擡起頭沒頭沒腦的問道:“那日爲什麼喝那麼多酒?”

本來以爲都過去了,不想他又重新提起,我皺了皺眉頭,嘀咕道:“不開心嘛,還能因爲什麼。”

他默了一會,起身說道:“既然選擇拿起,就要學會放下。”

我略點了點頭,做了個福,“恭送十四爺。”

既然選擇拿起,就要學會放下,我在心裡默默的重複了一遍,又坐在了桌旁,因孫嬤嬤來說牀已經鋪好了,瑩瑩便過來要服侍我睡下。

我一瞥看見了桌邊方纔十四爺給的錦盒,也懶得看裡面是什麼,想來左不過就是些黃的白的綠的,沒什麼新鮮的,隨手遞給瑩瑩讓她拿下去收起來。

不多時,瑩瑩剛服侍我睡下,便聽見外間孫嬤嬤常嬤嬤等人給十四爺請安的聲音,我正要起來,十四已掀簾子進來了,我看他臉色不太好,忙向瑩瑩使了個眼色,瑩瑩會意,請了安便退了出去。

我披了件衣服下炕給他倒了杯茶,他接過喝了一口又放下了,臉色仍舊不好。

我望了望廂房中馬湘君住的屋子燈已經熄了,十四阿哥卻只是望着燭臺上跳動的火焰出神,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坐着嘆了口氣,又實在是困,沒多久就打了幾個呵欠。

他呆了一會,擡頭看了我一眼,嗓音低沉,說道:“你困就先睡吧。”頗有些不耐煩。

我掩着嘴又是一個呵欠,瞪了他一眼,想到他現在心情不好,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問道:“你呢?”

他起身道:“我回書房去了,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我點了點,提醒道:“不要太晚了。”

他也點了下頭,轉身出去了。

燈下他的背影被拉的好長,一身青色長袍映着燭光,透着暗黃色的光暈,看着就像是一個古人,很老很老,一步步的走向暗夜,走向未知的一切。

我突然感覺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寂寥孤單,他的人又是這樣的無助無奈,一種莫名的泫然欲涕之感襲上心頭。

一時我的睡意全無,只是坐在燈下發呆,究竟不知道馬湘君跟他說了什麼,會讓他興高采烈而去灰頭土臉而歸。

既然選擇拿起,就要學會放下,他又何嘗學會了放下?

直到四更,我纔在榻上模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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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馬湘君就過來請辭,由於昨日的情形,我也不好挽留,卻又不能不留,便打發了瑩瑩去討十四阿哥的示下,他只說‘要趕着上朝,福晉自己看着辦就好了’。我想着十四既然這樣說,便不再強留了,馬湘君又跟瓔珞囑咐了一番客氣話,又對我千恩萬謝一番,才離去了。瓔珞倒不顯得對馬湘君十分不捨,隨我送出了院子,便也跟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