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明辛的慷慨解囊,我卻沒好意思坦然收下。
誠然,我是一個很有節操的人,不會人家給我什麼,我就馬上厚顏無恥地將之佔爲己有。更何況,我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他願意出手相助,我已感激不盡,哪裡能再花他的銀子,去替自己置備些非必需品?
然而,聽了我的謝絕之言,明辛卻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徑直把我拉進了一家成衣店,自己做主替我挑了套男子的衣裳。
期間,我不是沒有擺手推辭過,奈何他實在熱情得很,好像我若不收下這衣服的話,他今晚就要睡不着覺了。最後,他索性直接幫我挑了衣衫付了錢,將之塞到了我的手上。
“你我身形相差太多,這衣服你要是不肯穿,我就只好拿出去丟了。”
他甚至都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令我最終不能不恭敬不如從命。
罷了,別人的一份心意,我若再執意拒絕,也太不識擡舉了——等到今後有機會了,禮尚往來便是。
如此思量着,我便謝過了明辛,開始左顧右盼地尋找換衣的場所。可剛找了一會兒,我就覺得不對:這兒是古代,不是現代,未必會有在二十一世紀的店家裡隨處可見的試衣間吧?
“凌姑娘,等到了今夜落腳的客棧,再換上試試吧。”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明辛這般說着,叫我立馬回神點頭稱好。
四目相對間,我看到他正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我的臉——而後倏爾衝我莞爾一笑。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美男性格好、心腸熱——我當然要馬上回以明媚的微笑啦。
於是,兩人一路笑着走出了成衣店,回到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幸好我沒有因爲他的存在而忘記了我此行的初衷,故而同他聊了沒多久之後,我便繼續觀察起周圍人來。
直到明辛注意到了我不同尋常的舉動,冷不防開口問我:“凌姑娘在找什麼?”
爲了不引起他的懷疑,我當即就收回了四處亂竄的視線,盯着他莞爾一笑,道:“讓明大哥見笑了。這不好久沒出門,看到什麼都覺着好奇麼……”
明辛聞言笑了笑,也不多話,大約是表示理解。而我也因爲他這一問稍許收斂了些,免得被他看出什麼端倪,繼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誠然,雖說他是個土生土長的古代人——就算被他知道了我是個穿越者,也不會在那個該死的“四”上再加一筆——但我到底還是不想變成一個被衆人圍觀乃至被架火燒死的“異類”。
如是思量的我並不能未卜先知,既然自己曾經以爲的“是”實則“不是”,那麼同樣的道理,如今自己想當然覺得“不是”的,也許偏偏就“是”。
這天晚上,我和明辛尋了家客棧落了腳。鑑於我在現代幾乎每天都要洗澡,而呆在虛渺宮的時候,也有這個條件經常沐浴,我自是早已養成了不入浴就沒法好好入睡的習慣,是以,我囑咐店小二替我準備了些熱水,還算舒坦地泡了個澡,這纔在屋裡搗鼓起明辛硬塞給我的那套男裝來。
可是想也知道,當初頭一回穿上古代女裝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我,在面對男裝時,自然也是焦頭爛額的。
結果沒過多久,這四月初夏的微熱就助我忙活出了一身的薄汗。
澡都白洗了。
我暗自抱怨着,氣呼呼地“穿”着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衣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開始生悶氣。
啊啊啊……真是煩躁。我還以爲,男人的衣服會比女人的衣裳穿起來方便些呢!早知如此,我就不自找麻煩了。
因爲沒有旁人幫忙而陷入了一條死衚衕,我微鼓着腮幫,大咧咧地坐在那裡,望着不遠處案几上的燭火,漸漸有些出神。
我真的能回去嗎?
不由自主地,我捫心自問。
然一念纔出,我就強行將其壓下,就好像如若想得太多,自己這輩子就要交代在這個時空裡了。
於是,我猛地晃了晃腦袋,起身拍了拍自個兒的臉,告訴自己必須振作起來。恰逢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我自是張嘴一問,隨後便聽到了明辛的聲音。
剛想開口說一句“請進”,我就遽然想起了自個兒這一身不整的衣衫。
呃!這要怎麼辦?重新換上女裝?那得讓他等多久……就這麼跑去開門?雖然我是無所謂的,畢竟我這衣服只是穿得亂了些,可好歹也是穿着的……但是他……肯定會嚇一跳吧?
這麼想着,我一眼瞥見了被我換下的衣裙,靈機一動,便拿它披在了身上。
片刻後,明辛就看見了一個用衣裳把自個兒裹得嚴嚴實實的我。
我替他開了門,衝他尷尬地笑了笑。
“呃呵,這男裝好像不太好穿……”
可有可無的解釋,並未令來人流露出分毫的詫異之色,反倒讓我因此而生出了幾分疑惑。
他看到我這樣,就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或者好笑?怎麼連個表情也沒有的。
眼見對方只一個勁兒地盯着我瞧,我不免有點兒摸不着頭腦了。
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還沒等我思考出個所以然,明辛就一言不發地進了我的屋。
如此舉動,自是叫我一時有些傻眼,因爲我本以爲他瞧見我這副模樣,定是會客套幾句而後趕緊迴避的。怎麼……他非但沒有本着“非禮勿視”的原則避而遠之,反而還理直氣壯地走了進來?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我隨即回過神來,跟着男子回了屋。
明大哥找我有事?
我正打算開口一問,就被他冷不丁搶了先。
“這衣服是不好穿,我以前也是學了好幾次才穿戴整齊的。”
我聞言愣住,依稀感覺到有哪裡不太對勁。
“唉,一晃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啊……”
我看着他自顧自地擡頭望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意識到究竟是哪裡不對頭了。
“明大哥……你……你說什麼?”我情不自禁地揚起雙脣,大約是笑着注目於他,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此刻的我,是笑得有多僵硬。
“哦,沒什麼,我自言自語呢。”話音剛落,明辛就如同驀然還魂似的,一下子將視線從房樑轉移到我的臉上,隨後笑容可掬地與我對視。
不過,恰恰就是這樣一種看似天衣無縫的反應,使得心跳加速的我愈發肯定了心下的猜測。
他……該不會是……
一雙眼禁不住驚愕地盯緊了坐在那兒衝我笑的男人,我卻在須臾過後猛地挪開了目光。
不行!我得表現得若無其事……不能讓他看出來……絕對不能讓他看出我也是……
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緊張得快要露了馬腳,我忙不迭在心裡拼命地進行自我告誡。
冷靜……冷靜……冷靜……
稍稍平復了心緒後,我努力擺出一張沒有瑕疵的笑臉,順着明辛的話頭,語氣如常道:“哦……那明大哥找我何事?”
“沒什麼,就是來看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穿好這男裝。”見我不予深究,他也樂得輕鬆,這就順勢轉移了話題,“現在看來……我果然是來對了。”
話音未落,男子業已站起身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起我這一身亂糟糟的衣裳來。
我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笑,接着故作自然地低下頭去。
那之後,明辛開始頗有耐性地指導我如何穿好男裝。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守禮節、知分寸,只靠一張嘴說,並未動上一根手指頭。
可惜此情此景下,一門心思顧着另外一件大事的我壓根沒這個心情去好好學習,我這腦袋裡盤算着的,就唯有他如是作爲的原因。
是啊,換做是思想保守的古人,怎麼可能在同一個妙齡女子非親非故的情況下,就呆在她的臥房裡教她穿衣?也只有……只有不認爲看到中衣便是輕薄了人姑娘家的現代人,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光明正大地做出這樣的事。
也就是說,我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驚喜之餘,接受了指教的我又心不在焉地同明辛寒暄了幾句,便目送他出了我的房門。
不會有錯了吧……這一次,不會有錯了吧?
換做往日的我,怕是早就抱着“今日事,今日畢”的想法,速速招來那坑爹的穿越大神,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找到了”。然今時此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我,愣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再觀察觀察,以免又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
於是,打從第二天起,我就有意識地留意起明辛的一言一行來,甚至還在確保自己不會露餡的前提下,通過各種細枝末節的問題,嘗試探得他的來歷。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就好像是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用意一般,徑自將他的許多想法都暴露在我的眼前:什麼以前過得並不快活啦,什麼後來換了個環境就找到了心靈的自由啦,什麼曾經不適應但最後覺着其實樣樣也都還好啦……乃至完全不顧及我這個“古人”是否聽得懂諸如“環境”之類的現代漢語,只管自己在那裡高談闊論。
至此,我終於可以確信:我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