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軍侯到!”
位於最前方官道的羽林軍將士,在發現了霍去病大軍的第一時間,高聲向着身後的劉徹等文武百官傳報。
聽聞霍去病率軍已然歸來,劉徹嘴角的笑意更濃了,挺直脊背,仰起頭顱,右手微微擡起,向着半空輕輕一揮。
“陛下有旨,奏樂!”小順子公公尖細的聲音劃破天際。
同一刻,一陣陣悅耳的曲聲從那上百名樂師手中的樂器中傳出,官道最前方夾道歡迎的羽林軍將士也是在第一時間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宮女伸手握住了籃中的花瓣,只待霍去病等將士一出現便將手中的花瓣撒向他們,迎接英雄的歸來。
百姓們更是伸長了脖子眺望最前方的官道,尤其是孫銘的父母,,倆個穿着極爲普通的老人家,在人羣中竭力踮起自己的腳,張望大軍的身影。
劉徹身旁的李鴻彬也是如此,極爲關心的望向了正前方的官道,佈滿皺紋的大手握得死死的。
劉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目光前所未有的期盼。
去病,你終於回來了。
朕的冠軍侯,你終歸是沒有要讓朕失望。
.......
眼下,所有的文武官員還有百姓都在期待着霍去病率領凱旋之師,耀武揚威出現在官道上的身影,他們已經做好了吶喊的準備。
很快,他們來了,首先映入衆人眼簾的就是一面漢字戰旗,和立身於戰馬上的執旗手。
“英雄,我們的英雄回來了!”百姓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般的響起。
“我大漢的凱旋之師歸.......”
看到戰旗的第一時間,百姓們全都愣住了,口中的呼喚聲也被生生打斷。
因爲那在風中緩緩飄揚的漢字戰旗竟是殘破的,最中央的黑色漢字竟然還被火燒出了一個難看的大窟窿!
那名漢軍執旗手的左眼處更是纏着厚厚的白布,頭盔已經消失不見,髮髻邊的幾縷長絲,極度凌亂的飄蕩在空中,整個人就好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傀儡般,愣愣的坐在戰馬上,任憑戰馬載着他向前行進。
劉徹等文武百官擔憂的皺起了眉頭,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對。
而這時,越來越多的漢軍將士出現在了正前方的官道上,上百名樂師所演奏的慷慨激昂的凱旋之音也已然達到了最**。
就在樂曲達到最**的一剎那,百姓們又一次開始了歡呼,數不清的花瓣由宮女白玉般的小手裡灑向了半空中,灑在了......那羣傷痕累累,臉色麻木的大漢驍騎身上。
殘破的戰旗,血跡斑斑的盔甲,還有那堪堪包紮好的傷口,一名接着一名跟隨霍去病遠征河西的大漢驍騎出現在了劉徹等人的視野中。
有的人騎着馬,有的人牽着馬,可絕大多數人卻是徒步走在隊列中,兩兩攙扶着自己受傷的同伴,步履蹣跚的前行着。
夾道歡迎的百姓,熱情激烈的曲聲,漫天飛舞的花瓣。
可大漢驍騎回應他們的只有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活着回到長安的漢軍驍騎,每一個人的身上,臉上全都纏着厚厚的白布,很多人盔甲上還殘留着血跡,還殘留着匈奴人彎刀砍下的淺痕。
瞧着眼前這熱鬧非凡的一幕,和四周那些用敬意目光看着自己的百姓和御林軍將士,大漢驍騎全無半點表示,神情低落,沒有半分喜色可言,甚至沒有人能擡起頭。
活着回來的漢軍將士一個個漠然的坐在戰馬的馬背上,或者是攙扶着受傷的同伴,踩着滿天飛舞的花瓣,聽着耳邊的歡呼,步伐沉重的向前走着。
馬背上掛着一罐罐黑色罈子,沒人知道哪些罈子是用來幹嘛的,附近的百姓只看到,罈子上用鮮血寫着某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罈子上的名字都不同,而隨着越來越多的漢軍將士出現,那些黑色的罈子也是越來越多.......
走在最前面的都是輕傷員,很快,一具具被擔架擡着的漢軍重傷員出現了,躺在擔架上的他們有的沒了腿,有的至今還在昏迷,有的......已經死了.......
........
麻木的臉龐,毫無生機的瞳孔,所有出現在百姓們和劉徹眼前的漢軍驍騎都是這般,好像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凱旋之師,而是一羣剛剛從地獄歸來的人。
地獄,是啊,怎麼可能不是地獄。
綿長的隊列,越來越多的傷兵。
不論四周的景象多麼熱鬧,不論那些圍觀的百姓有多麼興奮的高呼着,可就是沒有一個漢軍將士擡起頭回應他們。
漫天飛舞的花瓣灑在了隊列中,一名被擔架擡着的漢軍重傷員臉上。
這名傷員的下顎纏着厚厚的白布,那白色的紗布早已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仔細一看,這名漢軍將士的整個下巴連帶下嘴脣都被匈奴人用彎刀砍掉了......
而他的右腿也少了一半。
清香的花瓣由天空掉落在了他緊閉的雙目之上,吃力的睜開自己的眼睛,吃力的伸出血跡斑斑的右手,輕輕捻起這掉在自己眼睛上的花瓣。
注視着花瓣,聆聽着四周百姓的歡呼聲,這名漢軍傷員的眸光柔和開來。
終於......回來了。
但緊接着,他的瞳孔........放大了,捻花的右手無力的從半空跌落。
擡着他的兩名漢軍將士清楚的感知到了他右手跌落時傳來的震動,事實上,這一路以來,已經有不下兩百多名重傷員死在了回鄉的路上。
這種熟悉的震動感,他們也不止一次感到過。
可他們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擡着這具屍體繼續向前走着,可能,已經麻木了吧。
這一幕,附近的百姓宮女和羽林軍將士都看到了。
羽林軍將士低下了自己的頭。
附近的宮女也停止了揮灑花瓣。
百姓的歡呼聲也沉默了下去。
不知從何時起,隨着一名名身受重傷,神情低落的大漢將士出現在了官道上,道路兩側的宮女便停止了揮灑花瓣,百姓也停止了歡呼聲。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從他們眼前走過的這些,剛剛取得了重大勝利的漢軍將士,沉默無言。
情緒有時候是會傳染的。
可那悅耳的曲聲還沒有停止,但那歡慶的曲聲,卻和眼前這些傷痕累累,神情漠然,攙扶着受傷同伴低頭前進的漢軍將士間,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
你們以爲他們是光彩明亮的凱旋之師。
但你們可曾想過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可曾體會過他們心中的感受?
這所謂的夾道歡迎,真的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嗎?
他們高興的起來嗎?
他們,笑得出來嗎.......
........
劉徹臉上的笑容,早在看到這些凱旋而歸的將士們第一時間,便消失了。
他想過此戰霍去病可能會損失慘重,但他卻沒想過這一戰,竟會把這些漢軍將士打成這番模樣!
他們經歷的一切用修羅地獄來形容只怕也不爲過。
而他身後的東方朔和董仲舒衛青也是忍不住小聲交談了起來。
遙望向自己一步步走來的漢軍將士,東方朔捏着自己的山羊鬍,嘆了一口氣道:“看來,這一戰冠軍侯打的並不輕鬆啊,你們注意到沒有,陛下臨行前賜給冠軍侯的那面帥旗破爛的不成樣子,而是那員軍司馬級別的執旗手也不見了,想來不是戰死,就是受了重傷躺在擔架上吧。”
董仲舒不忍的搖了搖頭,“東方朔,冠軍侯的戰報上到底是怎麼說的,皋蘭山一戰他究竟損失了多少人馬。”
東方朔還沒有說話,衛青搶先一步,面容沉重道:“依我看,損失不下七千。”
東方朔點了點頭,“冠軍侯也是這麼寫的........”說完,東方朔仰頭看天,眸光凝重,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一萬大軍出征,回師竟不足三千,這是用鮮血換來的戰果,這是用生命打開的局面啊。”
說完,東方朔擔憂的小聲呢喃着,“也不知冠軍侯怎麼樣了?”
東方朔此言一出,衛青猛地擡起了自己的頭,望着正前方那些傷痕累累,沒有一個不是毫髮無傷的大漢驍騎,衛青的心頓時揪成了一團。
去病.......不會有事吧?
好在,這時,牽着自己追風寶馬,沉默的走在隊列中的霍去病出現在了衛青的眼中。
遙望“安然無恙”的霍去病,衛青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點了點頭,沒死,還活着,而且身上看起來也沒受了多重的傷,只是神情比較低落,好,好,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啊。
不過.......
看着遠方牽着戰馬,默默走在漢軍隊列中的霍去病,衛青突然皺緊了眉頭。
神情低落?好像有些不太對,去病臉上的表情,爲什麼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死人!
.......
一件普通漢軍甲冑披在了霍去病的身上,擋住了他那一身的傷痕。
牽着追風寶馬,霍去病一步步行走在漢軍隊列中,跟身旁的將士們差不多,霍去病也從來沒有擡起過自己的頭。
在他身後便是抱着兩個骨灰罈同樣低着頭,不發一言,好似木偶般一步步行走的錢明光。
這時,官道兩旁,迎接大軍歸來的百姓羣中,倆個老人家突然越過了羽林軍將士,闖進了大軍的隊列中。
他們本不想進來的,但是一直沒看到兒子,而且倆個老人家還有很多別的話想和自己兒子的上司說,所以他們纔不管不顧的衝了進去。
跑到一名失去了右眼的漢軍將士面前,倆個老人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同時說出了自己的意圖。
當這名漢軍將士聽到眼前的倆個老人是誰的父母后,他,楞住了......
瞧着老倆口那期盼的目光,他死死的低着自己的頭,顫抖的伸手指向了霍去病的位置。
“霍將軍在哪裡,大爺大娘有什麼話可以去找他說。”
倆位老人家當即向這名漢軍將士道了聲謝,隨後老大娘扶着腿腳不利索的老大爺,臉上掛着笑容,步履蹣跚的走向了霍去病。
終於,他們來到了牽着追風寶馬,但甲冑卻很是乾淨的霍去病眼前。
事實上,霍去病早就看到他們的到來了,但他卻沒有停下腳步,仍舊牽着追風寶馬,一步步向前走着。
來到霍去病身旁,老大爺那張臉上登時便堆滿了笑容,追着霍去病一邊走,一邊很是尊敬的感謝霍去病道。
“霍將軍,我兒子麻煩您照顧了,奧,我是孫銘的父親,您可能不認識他,他是你麾下的一名普通屯長,兩年前剛調到您的麾下。”
老大爺有些不好意思的繼續說道:“將軍,孫銘那孩子從小就笨得很,他要是哪裡做得不對,你可千萬別跟他生氣。”
說着,老大爺小心的向後方的將士看了看,扭過頭後,那張佈滿皺褶的老臉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霍將軍,兒子現在不在這裡,我有件事想和你說,您也知道,孫銘那孩子今年都二十六歲了,可還沒成親,您說這讓我們當父母的怎麼受得了啊,您看,這次大軍得勝而歸,班師回朝,是不是能給孫銘多放幾天假,讓他抓緊時間成婚,也好給我們孫家留個香火,不滿您說姑娘我都給他找好了。”
說到這裡,老大爺憨厚的摸了摸自己的頭,笑着說道:“那孩子太倔了,我們說不動他,以往他老是說什麼再等等再等等,這小子,一點都不體會我們這些當父母的苦心,你說我和他娘還有幾年能等的了啊。”
老大爺沉吸了一口氣,“將軍,我和他娘現在也不想別的了,就想讓兒子趕緊給我們生個孫子出來,你說他畢竟是當兵的,萬一哪天不小心戰死沙場可怎麼辦?那我孫家豈不是就要絕後了。”
這時,老大爺忽然看向了四周的漢軍將士,不由問道:“對了,將軍,孫銘呢,我怎麼沒看見他啊,他是落在隊伍後面了嗎?”
霍去病依舊牽着戰馬,一步步走,雙眸目視前方,任憑孫銘的老父在自己耳邊說着,可那雙眸子裡卻連半分的生氣都看不到,就連步伐也好像上了拉條的機器人,臉上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此刻,霍去病好似成爲了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他是一萬大軍的主帥,他是那一萬名士兵的將軍。
原來......這就是當將軍的感覺啊。
原來我不止需要率軍廝殺,還要面對那些死去將士們的親人。
面對孫銘父親的疑問,霍去病沒有回答,圓睜的雙眸中動也不動,臉上也沒有半點表情,只有雙腿還在機械的邁動,一步步的走着。
也許霍去病的臉上不是沒有表情.......而是他臉上的表情,大概已經跟一個死人無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