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齊王是領着他的兵去了偏遠的邊疆, 我卻還要被御皇拎着丟出去收拾那稅收舞弊案的爛攤子——因爲那消失的稅銀不會因爲齊王的失勢而自動現身——而御皇早已爲那莫名流失的財產傷透了腦筋。
我被召入宮中之前,曾經問過司徒東翎此事該推給誰去辦——畢竟這案子是他設的局,真相和證據都在他的手裡。若是想要提拔手下, 或是陷害政敵, 都可以利用此案來做文章——司徒東翎卻搖了頭, 意味深長的看着我道:“父皇, 不是笨人。”這樣一句話, 立即否定了我們的優勢和主動權。
所以,入了宮,見到御皇, 聽了他的問話,我也只能面露難色的回答:“請恕兒臣無能。當初, 兒臣只是想着法子阻攔齊王查案, 對於稅收舞弊案的幕後真相併無頭緒。”高高在上的男子, 立即陰沉了臉色,惱怒的質問:“你當真什麼也沒有查到麼!”
悄然的在心底冷哼, 彎曲了雙膝跪於地上,我匍匐了身軀,顫聲道:“兒臣愚笨,對於這樣複雜的案子實在難以下手,何況其中牽連甚廣……”座上的御皇不耐煩的呵斥:“夠了!”我很自覺的隱沒了後半段的話。
“總該查出些蛛絲馬跡吧?”御皇煩躁的起身, 緩步踱到我眼前, 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 眼裡閃爍着極陰翳的光。我慢慢挺直了腰, 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沉吟道:“有是有的,卻……”故意省去了後面的話, 我給了御皇往別處思考的空間。
“你,確實不適合出面解決此事。”御皇皺了眉,緩慢的轉了身。不過走出幾步,又旋過身來。這次,他的臉上有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你是怕鋒芒太露不願接了此事麼?”我立刻誠惶誠恐的低嚷:“求父皇饒恕!”
“無妨!”御皇大手一揮,“明日我便另差人去辦這案子,而你——”着銀袍的中年男子半眯起眼睛,緊緊盯視着我的臉,冷聲道:“只需在暗處提醒,幫着此人速速將此案了結!”我裝了感恩戴德的樣子,應承下來。心底卻暗自爲着原先的打算捏了一把冷汗——如若,我們真的利用此案做了文章,不管是打壓了誰,或是提升了東翎的勢力,都違背了御皇對整個朝政的控制慾——稅收舞弊案,因爲齊王而變得離奇的複雜和神秘。在衆人翹首以待之時,御皇自是要藉着這個機會去鞏固自己的勢力呵……畢竟……這是雲國的朝堂,是專屬於他的政治舞臺啊……
出了宮,莫尚塵居然在宮門外等候。想到連日來他與我同進同出也算是戰友,便拒絕了御輦的相送,與他並肩慢步閒遊。
“難得見將軍如此悠閒散漫的樣子。”我走在他的身側,擡頭打量他一身平常的灰藍色綢衫,笑語,“憑空少了幾分凜冽的霸氣,多了些悠然世外的味道。”沒有了朝服和戰馬的應襯,莫尚塵便沒有了那逼人的冷蕭氣質。若不是他的眼神依舊如鷹般銳利,便不會有別於路邊的任何一個人。
“公主繆讚了!”莫尚塵搖了搖頭,脣邊有了微微的笑意。他側了臉來看向我,臉上閃過一絲悵然,“臣不過是一界莽夫,憑着些拳腳功夫謀生罷了,哪裡來的霸氣呵——”我皺了眉,因爲從未見過他如此低迷的模樣而在心底暗暗起了疑惑。仰了面孔,看向身側的男子,我軟聲斥責道:“將軍何以如此看低自己?試問這雲國的天下又豈會交給一個莽夫去領兵守護?何況,在那艱險萬分的朝堂之上,一個莽夫又怎能得到父皇的信任?”深深吸了口氣,我轉了頭看向路邊的草木,輕聲道,“將軍即使要自謙,也該說些實話。”
“公主……”莫尚塵走至我的身前頓住了腳步,我站直了身子擡頭看向他,意外的看見了深藏在他眼底的那一縷寂寞,“也曾有一個人對臣說過同樣的話。”挑了挑眉,我仔細打量着他神色裡的悵然,瞭然道:“那個人已經離開了,是嗎?”總覺得莫尚臣是個冷酷的人,卻在今日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無奈。
“此人,你的哥哥也認識。”莫尚塵淡漠了表情,轉身繼續往前邁步。我跟在他身後,猶自猜測……會是什麼人呢……忽然,身前的男子轉了頭來問我:“自金國歸來,公主可曾遊歷過皇都?”
扯了扯嘴角,勉強的笑了笑,我反問他:“將軍可曾見過東琴有那悠閒的時光?”莫尚塵聞言竟是露出了笑容,我揚了眉,抿脣看着他,聽見他放低了聲音說:“那麼,便由臣帶着公主去逛一逛吧。”
接着,我便有了繼上次晚歸之後,第二次踩着月光回家的記錄。
“你有什麼可解釋的麼?”司徒東翎冷着臉,難得正緊的端出兄長風範教訓我。垂了視線,看着端在手裡的藥,我知道自己已錯過了服藥的時辰。不甚在意的撇了撇脣角,我擡起頭看向他,緩聲道:“我,今日是第一次以一個閒人的身份去逛都城。也是自服下素酒以來第一次真心的感到輕鬆和快樂。”轉手將已涼掉的藥放於一旁,我悽然的笑道:“哥哥,我只是私心的想延長這份輕鬆與快樂,纔會忽略了時辰晚歸府邸。並不是有意違背與你的約定。”
司徒東翎看着我深深嘆了口氣,柔緩了聲調,“到底去了哪裡?我派出去的人幾乎尋不到你的蹤跡。”腦海裡突然滑過一片絢麗的景象,我抿了脣低笑,不願再開口……莫尚塵帶着我一路閒逛,最後還去了城郊看人放花燈,卻是在無意間避開了司徒東翎的所有耳目呵……
閉合的廳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我不耐煩的皺眉在心底譴責來人的魯莽,轉了頭向門口的方向看去,我立時凍結成冰!
“東琴——”司徒東翎起身走到我身邊,端起涼透了的藥碗,輕聲嘆息道,“我去命人再煮一碗藥來。”語畢,他便優雅的轉身步出門外,守在門外的侍衛立即將大開的廳門合上,徒留僵硬的我坐在廳中發呆。
站在門邊的男子緊緊的盯視着我的臉龐,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直至近到我身旁,他才輕聲呢喃,“我找了你許久……竟沒想到你已是回來了……”低了頭,視線便落在了一片月白色的衣衫上,我咬了脣回想起幾天前在被褥上聞見的松木香氣,心內已是清明萬分……“我爲了讓涪羽得到你的信任還給了他這鐲子”……原來如此麼……
“你……”剛想張口質問他,便被他捂住了脣。俊美的男子傾下身來靠近了我的臉龐,讓我看清了他眼底的怒焰,“在你要指責我以前,先想想你自己都幹了些什麼!”男子撤開了手,伸臂將我自座椅上撈起扯到身前,“出門不容侍衛隨身。錯過用藥的時辰。和莫名的男子相挾出遊,既而深夜歸家。這裡面哪一件符合你的自保原則?”我咬了脣,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有些遲疑的往後退開。他卻立即使了力扯着我向前走了一步,“藍蘇,我瞭解你的自私和狡猾,更慶幸你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理智的保護好自己。而如今,已有蠱蟲在腹的你卻辜負了我的期望,居然放任自己沉陷危險境地!”感覺壓在肩頭的手掌越來越用力,我乾脆挺直了腰,冷漠了表情,淡淡的反諷:“我的所作所爲輪不到你來評判,我的生死安危更輪不到你來期望!”
“藍蘇!”身前的男子半眯起好看的鳳眸,臉上已有了隱忍的暴戾之氣,“你覺得我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麼?”仰起面孔,我故意忽略他藏在眸底的那絲哀傷,沉聲道:“與其說資格,還不如說你不是我期待中的那個人!”我太明白這句話的尖銳度了,雖然腦海中有更好的方法安撫這處在盛怒中的男子,我卻任性的選擇了另一種方式——表面上看來是反抗,是激怒他的言辭。其實,暗藏着一份試探。
“你在期待誰?”俊美的男子怒極反笑,雙手皆離開了我的肩膀。他往後退了一步站定,仔細的打量着我的神色,柔聲問:“慕容梓倫麼?或者是慕容梓虞?又或者是今晚伴你出遊的男子?呵呵——”他低低的笑出聲,眼底卻浮現出冷殘的光芒,“藍蘇,不管你在期待誰,都該想想我會允許麼?我會允許這些既不能保護你,又不能長久陪伴你的人,靠近你的心,得到你的感情麼?我會允許他們愚蠢的辜負你的信賴,進而將你傷得體無完膚麼?”
垂下頭,及時掩去脣邊的笑意,我的視線落在那片月白色的衣角上。淡淡的松木香漸濃了些,原來是他的手伸了過來勾起了我的下巴。那雙幽暗了眸光的鳳目逼視着我的眼睛,隱隱透出幾分霸氣:“藍蘇,你恨我,所以拒絕我的靠近,我接受。但是,我絕對不會接受,你將自己的終生幸福交付給任何一個不可靠的男人!”
挑了一下眉梢,我淡聲道:“是麼?”俊美的男子改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鳳眸裡的怒火逐漸消淡了下去。他低柔而堅定的開口:“藍蘇,這是我保護你的方式,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所以,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的質疑。”
我,再也忍不住,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慢慢柔軟了表情,我輕聲道:“東方涪羽——你——怎麼會在這裡?”這纔是自他進門的那刻起,我最想問出口的話……他……爲什麼來……來了又爲什麼避而不見……
“若是,”我伸出手附在了他的手背上,柔聲的問道,“我不曾與人結伴出遊,不曾錯過用藥時辰,不曾深夜歸府。你是否打算就此避在暗處不再見我呢?”
站在咫尺的男子忽然就僵住了表情,良久,他才深深的嘆一口氣,一字一字緩聲道:“我來,是擔心你所中的蠱毒在月圓夜發作。只要確定了你的安好,見或不見又有何區別?”
我仰了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刻意將聲調放柔,輕聲問他:“所以,你是打算不見我的麼?”
廳門被人輕輕的推開,室內燈火搖拽,將東方涪羽臉上的鄂然照得分外清楚。我冷哼着推開了他,側身看向端着藥站在門邊的司徒東翎,陰森的笑道:“哥哥,似乎送了妹妹更好的生辰禮物啊!”
一個爲着莫名的原因躲着不見,另一個還幫着暗度陳倉……恩……看來……是我安歇太久,讓人當成了病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