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思念

四十四

更深露重。

我與司徒東翎暢快對飲的後果便是迷糊的醉了過去。入了夢, 身子似被一股淡淡的松木香纏繞,不禁無奈的在心裡暗嘲……不過是個幫着司徒東琴的人罷了……何必去思念……又何必感激他所做的那些……我畢竟是藍蘇呵……

雖是醉了,入夢後卻仍是一片血色殘影, 我喘息着, 在夢裡掙扎, 最後尖叫着醒來……似是……重複了昨夜的夢境呢……但, 這一次, 我清楚的聽見自己叫的是東方涪羽的名字!睜了眼,視線落在幽暗的角落裡,思緒變得空白。混沌的大腦拒絕了繁冗的運作思維, 只肯給我朦朧的意識。

翻了身,我面朝外側躺着, 大開的窗迎進一室的銀色月光。可是, 牀前的層層紗縵卻沒有染上一絲瑩亮的光澤, 連同我一起陷在沉鬱的昏暗中,各自靜默了。看着那一地的雪色光華, 躺在黑暗裡的我從骨子裡泛出一股深深的寂寞……到底……何處爲家……何人可依……

淚,沒能優雅而無聲的滑落眼角。

假裝了多日的堅強,我終於對着這一室的美麗月光鬆懈了心防,軟弱了表情,拋掉了所有的矜持和隱忍, 哭出了聲音。當初……幼年的我面對父母的突然離世, 也曾哭得這麼傷心……而後……20歲那年, 爺爺帶着微笑安然逝去, 我已經懂得淚水無用的道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堅強的麼……或者……更早以前吧……

突然, 一聲極低的嘆息悄然穿透了充斥在屋內的抽泣聲,直接襲上了我的心。“誰!”幾乎是驚跳着坐起來的我, 瞪着牀幔外黑暗的角落,內心的恐懼已達到了極限。

暗處的人影緩緩走了出來,刻意將自己暴露在銀白的月光裡,我扶着腦袋歪了頭看着來人伸手撩開牀前的紗縵,迷惑的呢喃出聲:“怎麼會是你?”身型修長的男子,緩慢的弓了身坐在牀邊,神情溫柔的注視着我,道:“因爲是夢,所以我在這裡。”

我微微愣住,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只能跟着他的話重複道:“是夢……”俊美的男子微笑着點了頭,伸了手來抹掉我臉上的淚水,輕柔的說道:“我認識的藍蘇狡猾,世故,自私,冷漠。也只有在夢裡,纔會哭得如此傷心。”

啞然的看着他,良久,我才忿忿的撅起嘴嬌聲斥責:“你纔是殘冷無情的笑面虎!”男子垂了視線,似乎感嘆着,“竟是真的將你灌醉了呵……”

聽見男子發出低低的笑聲,我惱怒的伸手推他,反被他抓住了手腕。驚愕的呼聲還哽在喉嚨口,我已被他扯入懷中以吻封緘。

清淡的松木香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侵入了我的肺腑。脣齒間極至纏綿的狁吸輕舔,勾動了深藏在心底的那抹情愫,驅趕了所有骨子裡的寂寞與悲涼……我,緩緩伸出手去擁住了他的肩膀,回以更妖嬈的吻……如果……這是夢……我允許自己的沉淪……

清晨。

宿醉醒來,最直接的症狀便是頭痛欲裂。我無力的靠在牀頭,喝下寒花葯汁,又被迫灌下了幾杯解酒茶。一肚子的湯湯水水脹得我的胃疼,卻也只能無奈承受……唉……太放縱的結果呵……

閉上眼,滑入被窩裡,一絲極淡的松木香氣襲入鼻端。身子猛然一震,我立即掀了被子自牀上起身,赤着腳站在牀前瞪着粉色繡被,我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身後的侍女不知所措的跪了一地,以爲是伺候不周引我惱怒,各個都在顫聲請罪。我轉了身,謹慎的打量着屋內的擺設,邁開了步子緩緩繞着屋內的桌凳走了一圈。發覺並無異樣,才擡了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女們,沉聲道:“都起來吧,伺候完了,自去管家那裡領罰。”這是爲主的威嚴,即使我知道她們的無辜,也不能給她們一個寬容的對待……因爲在這裡……一個無關緊要的寬恕所帶來的……只會是下人毫無顧忌的背叛……

侍女們噤了聲,開始各做各事。我緩步走到牀邊,剛坐下,便有侍女拿了布巾蹲在牀邊擦拭我的腳底。我側了臉,看向牀上的繡被軟枕,回想起昨夜的夢竟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咬了咬脣,翻身鑽入被中,那淡淡的清新香氣已不復存在。無聲的嘆息着,我閉上了眼,對自己如此草木皆兵的態度有些啼笑皆非……那個人……正帶着鐵甲兵在水國救自己的姐姐呢……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啊……

齊王與御皇約定的十日之期已到,那稅收舞弊案仍舊不見起色。只有些品階低微的官員被捉了出來,而且從帳上查出來的被貪了去的大筆稅錢,仍舊去向不明。齊王灰頭土臉的回來了,御皇雖未提及處罰之事,卻裝着沉痛的樣子讓朝上的一干人等看清了他對齊王的失望之情。

可是,就在全朝上下猜測着齊王對於自身勢力被瓦解的反應,又未曾未了結案子將遭受怎樣的處罰時,齊王竟自動請纓要去艱苦的邊疆守城!御皇的猶豫,在國師說出國將被犯的預言後消失殆盡。

於是,齊王在衆多盼望着看他倒臺的目光中,領着他的兵去了邊疆——在朝官們看來,這也等同於貶職發配。那麼清苦的邊城要塞,哪會有錦衣玉食?這齊王去了也是折磨。——人人都以爲這鎮守邊疆的軍事派遣是御皇和齊王這對兄弟爲了彼此的面子演的一幕戲,卻不知裡面暗藏了玄機。而我也樂得有個看客的身份。

秋日的晌午,仍帶着些許熱氣。我坐在院子裡的榕樹下捧着香氣四溢的湯藥一口飲盡,對着站在身前的侍衛軟聲道:“讓他進來吧。”仰起面孔,承接自樹梢葉枝間撒下的班駁陽光,我的手腳始終冰涼。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白翳便由人帶着走到了我身前。側了臉,我朝着身邊的侍女道:“都下去吧,莫要讓人來擾。”一干侍女衛兵恭敬的行禮退下,只留我和白翳相對無言。

“國師的預言,果然是應了我的話啊。”淡笑着,我擡手指了一旁的藤椅示意眼前的少年坐下。白翳抿了脣,有些不明白的看着我問:“爲什麼要幫齊王?既然當初費了力氣來設計他,最後怎麼還要留條生路給他?”我笑了笑,沒有解答他的疑惑……早在齊王出皇都的第一天,司徒東翎的人便與他接上了頭。當齊王明白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守護的親人竟是日日夜夜想着法子要除掉他時,便已怨念叢生……待到齊王追查稅收舞弊案時得知自己在朝堂上的勢力通通被瓦解,又接着發現有關稅收舞弊案的線索條條都將罪責指向他……齊王終於對自己的兄弟失望,轉而投靠了司徒東翎……

而白翳用他的靈力騙了他的父親,便有了“國將被犯”的預言。進而讓別無選擇的御皇放棄了撤消齊王兵權的念頭,放了這眼中釘去邊疆。雲國守城的將士沒有君主的令符是不得私自離城的,再加上齊王淨身出戶沒有了出外招兵買馬的財力,御皇自是放心將他流放了。

白翳見我不出聲,也跟着沉寂了下來。我擡了擡眉,伸手將腰間的香袋摘下遞到他的手中。少年莫名的看着我,低了頭打開香袋,從中揀出了一顆墨藍色藥丸後,神情更加迷惑了。

“近日來可覺得無所痛覺,偶有小傷便血流不止麼?”我懶懶的依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的訴說着,“你在回雲國的路上是被人下了毒的。而我給你的這些是解藥,每十日服一顆,服完,毒便全解了。”白翳震驚的看着我,立即自藤椅上起身,跳到我身旁惱怒道:“是誰做的?”

我偏了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是誰做的重要嗎?你清楚自己的斤兩。能讓你在無所覺的情況下中毒的人,會給你近身報復的機會麼?”白翳俯視着我,良久,才沉鬱了神色回身坐好。我閉了眼,輕聲道:“我知道受制於人的滋味,不想用這解藥脅迫你爲我做事。如今,不用你起誓,我也願意相信那日你所說的話。以後,自是會想辦法幫着你的家人解脫出來的。”

“公主——”白翳的聲音又一次近在了耳旁,我不耐煩的睜開眼,便看見他紅了眼跪在地上看着我道:“我對你做了那麼多錯事,卻還能得到你的體諒。心中當真羞愧難當……”

移開目光,我看向那立在枝頭的雲雀,默然的收斂了脣邊的笑容。隨意的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我淡淡的說:“只要你記得送我回去的方法,便是做了一百件負我的事也沒關係……白翳……你知道……我……有多麼想念……自己的家麼?”

對於這樣一個從小看着親人受毒,痛恨着全家的生死□□控在一人之手的少年來說……以藥脅迫他,只會適得其反吧……我如果選擇了和御皇相反的方式來對待白翳,得到的應是他甘心的忠誠呵……雖然仍要冒着被他背叛的危險……不過,我不也有“國將被犯”這個把柄在手麼……

秋日的午後陽光,洋洋灑灑的鋪了一地燦爛溫暖,我不再理會立在一旁的沉鬱少年,猶自閉了眼睛,仰靠在藤椅上睡了起來。昨夜,與司徒東翎商討着下一步棋局,竟是徹夜未眠,趁着此時補個覺也好。

身旁,所有的嘈雜都緩緩隱了去,我終於入了靜謐的夢境。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逐漸清晰,緩緩靠近擁住了我的身體,讓我始終冰涼的四肢有了暖意。俊美的男子溫柔的呼喚着我的名字,臉上卻掛着哀傷的笑容:“藍蘇——”這樣的夢,實在太溫暖,我實在不想出聲,不想夢醒……儘管,我是那麼想問他——

——何事哀傷……何時……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