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問陸安究竟是怎麼在混亂之中拿到‘全視之眼’的,如今這終局只屬於方裘與書無痕。
“老友,許久不見。”書無痕首先生硬地問候道,他覺得此刻應該有一個重逢的微笑,可是他實在無法拉扯出半點的弧度。
方裘知道書無痕的心思,他的心裡就寫在臉上,那般坦蕩蕩毫無遮擋,他安靜地坐在輪椅之中,安然說道:“陸安終於拿到了全視之眼。”
“他只是想要一個回憶,你在擔心什麼?”書無痕顯然並不擔心陸安拿到了全視之眼,這種東西若是當年他們還會爲之爭奪一番,但到了如今的地位上,已經不再重要。
更準確的說,他們已經能算明天機了,全視之眼的作用至多也不過是將過去瞧上一瞧,可他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過去。
因爲他們是創造未來的人。
“我只是覺得遺憾。”書無痕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枉活一世,竟然落得一個師門殘殺的結局。”
方裘卻在聽完此言後,下意識的便回道一句:“誰叫他是陸安。”
書無痕頓了頓,他知道這並不是方裘自身的性格所發問的問題,而是曾經的那些回憶……那些過往趨勢這方裘去脫口而出這等的言語。
陸安曾經害人之深,如今也是。
可他們卻依然……順着他的計謀行事,就好像他們十分信任陸安一樣。“你信他麼?”
“不信。”
“我亦然。”
“可這大陸的未來……。”方裘皺了皺眉,頗爲猶豫地問道。
書無痕立刻搖了搖頭,打斷了方裘的想法:“這大陸的未來不由陸安定,也由不得陸安定。”
“你覺得會由顧曉白定麼?”
“若不是這樣,這片大陸的未來就要由你定了,師弟。”
“那還是算了,我想顧曉白能夠接下如此重任的。”方裘坐在輪椅之中,懶散的笑開。“畢竟我已經是一個殘疾之人了,何談天下呢?”
話音落地,他們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時間似乎凝固了,可又似乎沒有,書無痕察覺到了空中的一絲異樣的波動,他第一時間便是看向了方裘的雙腿,但是那雙腿依然如同他記憶中的一般,紋絲不動,就像徹徹底底廢了一樣。
就像當年他那一掌下去,廢了的一樣。
書無痕就站在方裘的面前,面色微沉,他且低頭瞧這多年不見的師弟,心中五味雜陳,有太多思緒凝在心頭,不知從何講起。
他也無須去再講些什麼,當年的一掌之仇造就瞭如今方裘的殘廢,他只需出現在書無痕的面前,便無需再多講什麼,只單單在他面前坐着,就是最震撼天地的吶喊。
而這種吶喊是無聲的。
方裘坐着,沒有說任何言語,他的眼神同寒冰一般冷酷,但也同寒冰一般堅韌。
他的雙手撫摸上了自己這殘廢的雙腿,只覺得還有幻痛殘留,他沒有說半句言語,只是對望。
只有對望不語。
這時間已經沉默了太久,書無痕看這若水之境被火魃之炎肆虐的寸草不生,看這方裘的出世,也看着這千年之境毀於一旦,他早已心知肚明,可面前的人並非傾瀉憤怒的正確對方。
書無痕不想同方裘戰鬥,因爲他知道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結局必將以死亡告終。
他忍不住想起了當年他們師兄弟分崩離析的時候,陸安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這彷彿就是一句處刑之言,當年書無痕是不信的,可如今這末世已近在眼前,他如何不去懷疑與猜測?
“楊崢呢?”
方裘坐在輪椅中,思索了半響,他還想要繼續去考慮他們二人如今的處境,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了退路。
正如當年一般,陸安用一個《鬼佛陀》做引,便將他的雙腿奪去一樣,如今他就算已經成名天下,卻還是躲不過…亦逃不過陸安的算計。
他並不聰明。
倫修真的根骨,他比不上楊崢。
倫城府的深沉,他比不上自己。
可他竟然會成爲最後的贏家——慾望。方裘如是想着——慾望,他沒有慾望才令自己沒有空隙與弱點麼?
……。
不,他有。
方裘突然皺緊了眉頭,這個時候,書無痕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他已經成爲了若水之境下一任的境主,如他所願的帶領所有的人去走向了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顯然你現在也學會了拋棄,不是麼?師兄。”方裘將師兄二字咬的極重,他面帶着微笑,卻似乎是在用最爲憎恨的表情去訴說這個事實。“當年你那一刀下來的還着悔意的,可如今你在說着這番話的時候,口氣裡只有淡漠。”
“你總是會學會放棄的,對麼?就像當年你放棄了她一樣,如今你什麼都不剩了,不是麼?”方裘說到這裡,已是咬牙切齒,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輪椅的扶手,指尖依然泛白。
話音落地,書無痕的底線似乎已到了盡頭。
他的眼中終於盛放了怒火。
“於苦難之眼中尋求絕望,於絕望之息裡探索死亡。”書無痕緩緩說着,闊步走向了前方,只是僅僅一步,便展開了自己的世界。“再於死亡之地重生,於萬物生長中習得無謂,無所求亦是一切終焉。”
天之痕於瞬間展開,浩蕩的天地瞬間被其絢爛的星空淹沒——可那一瞬間裡,方裘竟然從輪椅之中站了起來,他邁開了雙腿,迎面走向了想自己走來的書無痕。
書無痕的世界名爲天之痕,亦成爲天痕之界,這漫天的星辰便證明了這點,當年拜師之時他拿走了酒壺,其中變藏着這天地間最爲根本與純粹的玄機——自由的意志與忠誠的靈魂,他的世界是沉寂的、卻又是絢爛的。
書無痕擁有一個值得爲之驕傲的靈魂。
而方裘呢?
他則是證悟之界,當年在玉簡之中他並未學得過多的東西,他並沒有因此而悟出整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之所以形成,完全是因爲白也舊的偏愛。
可是如今,最不被看好的人卻成了他們師兄弟內最終的勝利者——這並不是什麼兒童的嬉戲,他們已經站在東洲武力之巔許久了,而如今他們要開始互相殘殺,已經證明了墮落的開始。
“或許陸安並不是活到最後的,但它卻是最可能成爲新一任神明的人。”書無痕揮一揮手,便帶起了一片銀河的變遷,星光璀璨地落在了方裘的眼中,是如此美好……卻又殺機重重。“他要去弒神了,在此之前,我們是他最大的阻礙……。”
“我們並不是他最大的阻礙。”方裘立刻回絕道,他沒有理會書無痕一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繼續說道。“他曾親手殺死過顧曉白。”
“……。”
那一瞬間,書無痕的臉已經是黑到了極致——
“可你瞧,就算你再怎麼對陸安心生不滿,卻還記着他說的話。”方裘低聲地笑着,來到了書無痕的身前,他站在這片銀河之上,光影晃的他似是天降的神將,他接上了之前他說的那句神乎其神的言語,做了收尾:“‘終你將於死地大荒內走出時間,再以碑文踏破黎明。’”
——終你將於死地大荒內走出時間,再以碑文踏破黎明。
“我們終將在此死去。”方裘站在書無痕面前,低聲輕嘆。“我從未想過,竟然會成爲陸安的刀劍。”
“可畢竟我們沒人會在獲勝之前低頭。”書無痕縱然心中對於方裘的起身而訝異,但他此刻看着身旁的漫天星辰,卻突然明悟——他展開了自己的天之痕,而對於方裘來說,他之所以站起,大抵是因爲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是怎樣的?
書無痕不知道。
恍神之間,他已看見了一抹虛影衝上前來,那其中所包含的是一種玄奧的功法,快到了人眼所能捕捉的極致——《鬼佛陀》,書無痕即刻後退,當機立斷地閉上了雙眼,去感受身旁風的軌道。
一瞬間,他的心沉寂了下來,時間在越發的趨向凝固,而他的動作,卻越發的趨向快捷——從風的走向之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一個由虛幻的風的銀絲組成的人影,他知道,那便是方裘了。
《鬼佛陀》的確是一部出色的功法,他上面記載了洛君塵一身功力的極致,而那之下,纔是三大能力,即吞噬、迴歸與毀滅。
書無痕知道這點,所以他乾脆利落的運行起整個天之痕的世界,只見在揮手之間,天之痕中的羣星便飛速地運轉了起來,其中閃爍着銀光的皆是一柄柄鋒利而狹長的飛刀,刀身極薄,能輕而易舉的插入任何的物體之中。
包括方裘的軀體之內。
在下手的那一瞬間,書無痕沒有猶豫,畢竟這是生死之間的速度,若是有半分的遲緩便是死路一條,可當他指揮着漫天的銀河刺向了他所看見的那抹人影時,他突然無比的後悔。
這一招下去,非死即殘……不,這一招下去,是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