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跑了老遠,直到遠離了營帳,林微微才停下腳步。將臉貼手臂上,靠着樹幹,壓抑地痛哭。
她曾以爲那只是一場春夢,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她和別人滾了牀,而這個人還是她一直最厭惡的人,在弗裡茨說出這一切時,一字一句,她都無法反駁,因爲她潛意識裡是相信的,這真實發生的。當着魯道夫的面,難堪、震怒、愧疚、噁心、屈辱……同一時間涌上頭腦。對鬼畜的那一點改觀,兩人之間唯一的那一點互動,就這樣被他毫不留情地摧毀了。
之前,心中多少帶着感激,畢竟他的不離不棄讓她有生存下來的機會,可此刻,只剩下厭惡。爲什麼他總要用極端的方式,將大家都趕上絕路,不給彼此留下餘地?
心裡難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她靠在樹幹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上,用手擋住臉,眼淚順着指縫一顆顆地落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冷風一陣陣地襲來,這時耳邊傳來了腳步聲,她仿若未聞地坐着一動不動。這一刻,不管來的是誰,她都不想見。
弗裡茨在找遍了大半個樹林之後,終於在黑暗中找到了獨自哭泣的林微微,看見她的身影,他不由鬆了口氣。
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她擡起淚眼模糊的臉,看見眼前的人是他,心頓時沉了下去。滿是牴觸地推開他,轉身就跑。
他怎麼允許她一次又一次地跑離他的視線?弗裡茨快步追了上去,從身後一把將她攔腰抱住,牢牢地鎖在自己的懷抱裡,兩人力氣懸差太大,她怎麼都掙扎不開背後的束縛。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放開我,聽見沒有?”怎麼都掙扎不開,她發了狠勁,卯足力氣去踩他的腳。他腳向後一退,她撲了個空,結果沒踩到他,反而扭到了自己的腳踝子。
一陣鑽心的痛意襲來,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痛定思痛,眼淚吧嗒吧嗒掉得更兇。
他走到她面前,想去抱她,卻被她狠狠推了一把。她瞪着他,伸手再度抽了他一巴掌,用盡全力還是不夠發泄她心中的恨意。和她滾牀的人,不該是他,不該是他!她氣惱他在自己病弱的時候,卑鄙地乘虛而入,他的觸碰讓她無法容忍。
弗裡茨臉上出現了清晰的五指印,可見這一巴掌她用了多少力氣在裡面,即便臉頰又熱又痛,他仍然不打算鬆手。他越是抓得緊,她越是掙扎得厲害,而她越是掙扎,他抓得越緊,形成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
“剛纔這人是誰?”他一手固定住她落在自己胸口的拳頭,另一手扣住她的下巴,那雙綠眼在月光下銳利而陰鷙。
“他是我的愛人、我的未婚夫!”被他壓制得無法動彈,她鼓着腮幫吼了回去,這話沒經過大腦脫口而出。
聞言,他眯起了一雙危險的眼瞳,呼吸更加沉重了,抓住她的手臂,陰沉地問,“他是你未婚夫?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她咬牙切齒地瞪着他,一字一頓地道,“一個強.奸我的卑鄙小人!”
“強.奸?”顯然沒料到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一下子怔忡在原地,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那天,難道不是你自願的?”
“是你把我灌醉,我,我……我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你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會擋在身前替我挨拳頭……”
她氣急敗壞地打斷他,道,“我不是在救你,也從來沒想救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救自己!”
“難道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他飛快地問。
而她回答得更快,“鬼才會喜歡你!”
他的臉頓時陰沉了下來,心中最後那一簇希望的火苗也被她無情地捻滅,還以爲自己也能得到愛,可到頭來,她的心裡根本沒有過他的存在!
“原來,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呵!”
這一刻,四周安靜了下去,就連風也停止了,只剩下彼此激烈的心跳聲。他看着她笑了,怒極反笑,眼眸彎彎形成一輪月牙,嘴脣微微向上勾起,臉頰旁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若不是他眼中的裝滿了一觸即發的盛怒,這將會是一個十分迷人的微笑。
林微微的心猛地一跳,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然踩爆了地雷,他關住了他的心扉,又露出了施虐的本性。
在集中營的那幾年,讓她太瞭解的他的一舉一動,每當他露出這樣的笑容時,總是有人會跟着遭殃。他此刻的心情明明是雷霆萬鈞,可臉上卻在笑,他的心到底在承受多少憤怒?
這扭曲的表情讓她連連向後倒退,轉身想逃,可是他動作更迅速,抓住她肩膀將她趕入死角,一把掐住了她的頸脖。
當他回想起她剛纔說的話,在別人的懷裡用這樣冷漠的目光看着他,被刺激得什麼主意都沒有了,只剩下刺骨的心疼,它狠狠地揪住了他的神經,奪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既然得不到救贖,無法逃出昇天,那就讓他拖着她一起死。被他捏得無法呼吸,用力捶在他胸口,可他卻像一座銅牆鐵壁似的,這點力氣對他來說不痛不癢。
那雙黑色的眼珠中滿是驚慌失措的神情,她的痛苦和恐懼,令他有一種報復後的快感。她傷害他幾分,他也同樣會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地還給她。這一刻,他只是在想,他痛,他要讓她更痛,這樣才能讓她刻骨銘心,就算是恨得刻骨銘心,也在所不惜。
“放開我!”她的拳頭用力捶在他的胸口,一下接着一下,即便落在他的傷口上,他也渾然不覺,因爲心裡蔓延的痛讓他喪失了所有其他的感知。
他的心裡空蕩蕩地什麼都沒剩下,只有一個意識,她不愛他,曾經沒愛過,現在不愛,將來更不會愛上。這種認知讓他發了狂。
他的力氣太大,肺部的空氣幾乎都被擠了出去,她漸漸喪失了掙扎的力氣,雙手軟弱地垂在兩邊。強烈的窒息侵襲了她,像一條擱淺的魚無力地張着嘴,缺乏氧氣令她的意識越行越遠。耳邊隱隱傳來他的聲音,他憤怒的臉逐漸模糊,雙眼一翻,終於什麼也感受不到。
弗裡茨被怒氣迷失了心智,一直到她全身癱軟地暈厥過去,才恍悟自己做了什麼。她的臉色蒼白無血,呼吸微弱,頸子上一圈烏青,明顯是他的傑作。他晃神,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被自己殺死的簡妮。曾經那種彷徨迷茫的感覺再度涌上心頭,眼前的人究竟是微微,還是簡妮?兩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一刻,他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那個陰冷的地下室。看見自己舉起了槍,扣動扳機,回聲轟隆,那個她倒在血泊之中。然後,他聽見自己的心破碎的聲音,那麼清晰,那麼驚心動魄。弗裡茨一驚,陡然驚醒,立即鬆了手。
沒了支撐,她身體一軟,直直地倒在地上。靜靜的,除了風的聲音,再無其他。一樣的錯誤差點兒就犯了第二次,一瞬間,惶恐夾雜着後悔撞擊了他。
“簡妮……”他彷徨地低頭望過去,不知道這一刻自己傷害的究竟是誰。是林微微?是簡妮?還是他自己?
他抱起微微,緊緊地摟在懷裡,一顆心狂跳到不能自已。沒有停頓,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衝到軍醫站。
慌亂的腳步聲驚動了帳篷裡的每個人,弗裡茨沒有向任何人隱藏他的焦慮,大聲呼救,“醫生,我需要醫生!”
喧譁立即引來了軍醫,“怎麼了?”
“救她,快點救她。”
軍醫示意他將人放在病牀上,纔開始幾項簡單的檢查,就被他拉住,問,“怎麼樣?她會不會死?”
“我會盡全力,現在請你不要打擾我們的工作,在外面等待。”
弗裡茨來不及說什麼,就被軍醫趕了出去,無處可去,只能在室外徘徊。軍醫在裡面搶救的時候,他就一直坐在外面等,一大片夜色籠罩了整個人。他彷徨,一向堅毅的臉上閃過了茫然和無助。
他突然意識到,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暴力蠻力來搶奪,只有一樣不能,那就是人的感情。她不喜歡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令他無力。他說話傷她,威脅她,甚至剛纔差一點掐死她,可是隻能讓她更恨、更厭惡他。他彷徨,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無措,他心裡明明是喜歡她的,可給她帶來的只有一次次的傷害和災難。
他眨眼,她的笑容閃過腦際,曾經說過的話吹散在風中。
我心裡是有你的……
你來抓我,只要你抓到我,我就嫁給你……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我需要你……
你就是我的力量……
這一句句讓他心動震撼的情話,原來都不屬於他,是別人的,只要一想到這點,就讓他妒忌到發狂。怎麼樣,究竟要怎麼樣才能讓她的心裡有他?他反覆思索,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剛纔她那個眼神,明明除了憎惡再無其他,這令他感到頹廢。
他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心中有悔恨也有恐懼。他回憶着兩人在一起的時光,他揹着她,在絕境中求生,那時,他是她唯一的依靠。當她陷入絕望中,她無處可去,只有投入他懷中索取溫暖。她對他的依賴、對他的信任,和他的生死患與不離不棄,難道都是假的?
他不解,迷茫着。當初,有她在懷裡,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顫抖和依賴。而如今,張開雙臂,收攏雙臂,抱住的只是一陣風,沒有她的身影,什麼也沒剩下。也許,這輩子都不可能讓她心甘情願地投入他懷抱了,而這種無力感令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不知等了多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也許只有幾分鐘,終於,軍醫掀開帳簾,走了出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差一點就窒息而亡。”
“我……”弗裡茨茫然地轉頭,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軍醫顯然誤解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就算她不是日耳曼人,但也畢竟是隨軍的醫護人員,有些事情見好就收,不要太過分。”
這話讓他怔忪了片刻,突然如夢初醒,他這是怎麼了?一個強烈的種族主義者竟會去喜歡一個與雅利安血統完全搭不上邊的外國人!
不可思議,這連他自己卻覺得無法想象,可是偏偏發生了。過去四個月的患難與共,讓他敞開了心扉,儘管現在回想起來,他原以爲的那些感動和愛戀,其實只是一次次可笑又可悲的巧合而已。
軍醫走後,他遲疑着,明知不該,卻還是踏進了帳篷。她的臉色蒼白,在牀上昏睡,他走過去,伸手摸了一下她臉上冰涼的淚。如果她醒着,一定對他避若蛇蠍,只有昏迷的時候,纔會安靜。
看見她,心中的後悔無限擴大,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回首對他的那嫣然一笑。她說,抓到我,我就嫁給你。
他抓到她了,人卻不屬於他;不但人不屬於,就連心也不屬於。當憤怒過後,剩下的只是無奈,比戰爭帶來的絕望更甚。心中真是又愛又恨,這一刻,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她。
轉身走出去,在原來的地方坐下,抽出上衣口袋的小酒瓶擰開,繼續一口口灌着酒。希望自己能夠喝醉,就不必再去想這些事,可偏偏越喝神智越清楚,越喝過往的記憶越明晰。
沉寂在黑暗中,不知覺枯坐了一晚,第一縷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睜不開眼,他忍不住用手擋住了光芒。人們說,陽光帶來的是希望,可是他的希望卻在哪裡?
他眯起眼睛,像一隻見不得光芒的蝙蝠,縮起了瞳孔。依稀看見遠方有人走來,扔掉酒瓶,他站了起來,攔住醫護人員。
沉默了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冷靜不帶感情,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明明心在流血,爲什麼還能夠這麼沉着?
他說,“去把魯道夫叫來。”
那人莫名其妙地回問,“我們這裡有好幾個魯道夫,你說的是哪個?”
“是……”他一時語塞,隨即揮了揮手,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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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矮油,我不是後媽,我只是想虐鬼畜。大家表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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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了半晌,弗裡茨才吐出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你還好吧?”
哼,貓哭耗子假慈悲,昨天差點被他活活掐死,她能好得起來嗎?
“託你的福,還沒死。”她諷刺道,一臉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他張嘴想說什麼,可是看見她戒備的臉和眼底閃爍的怨怒,那一句道歉的話生生地被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口。
……
林微微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走出自己的視線,才鬆了口氣。幾步走過去,賭氣似的在他衣服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正發泄着心中怒意,就聽弗裡茨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肆意踐踏軍裝,就是藐視納粹,藐視軍隊,該受到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