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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終於肯喊左雲浦爲爹了。雖然虎子忘不了自己的親爹宋承祖,雖說他也忘不了自己的三個親姐姐,但是,現在他們都死了,是那個女鄰居親眼所見。沒了親人虎子無依無靠,他只能靠左雲浦了。況且左雲浦對虎子那是真不錯,他長到這麼大,沒吃過的好東西左雲浦都給他吃了。
這天,左雲浦給虎子打扮得一身新,像個小公子哥兒似的。他們一同從瀋陽坐火車去大連,然後再去旅順。左雲浦是作爲請願代表去見皇上的,其實,這不過是日本人導演的一出醜劇。溥儀這個原來大清國的皇帝被趕出了皇宮,現在滿州國要成立了,日本人答應他,先讓他當一年的“執政”,一年以後再登基當皇帝。爲了堵一堵國際輿論的嘴,走個過場,來個障眼法,就說是溥儀並不想出來幹,是前朝的“代表們”請願,他纔出來當這麼個“執政”。
左雲浦與虎子來到旅順的大和旅館,左雲浦這個“代表”去開會,虎子在旅館內到處走動。旅館雖然有日本兵把守,閒雜人等不能入內,但左雲浦是“代表”,虎子是“代表”帶來的兒子,有走動的自由。代表們都去開會了,溥儀卻故意拿捏着架子,不去見“代表”。得遮遮羞啊,他無事可幹,就在樓上練書法。這時上角利一和鄭孝胥走進來。
顧問官上角利一說:“閣下,有件事情通知你。”“哦?說吧。”溥儀不在意地應道。鄭孝胥說:“皇上,好消息,瀋陽方面來了信兒,全滿洲會議已經通過決議,宣告東北獨立,會議一致通過了決議,擁戴您出任新國家執政。”溥儀毫無興趣地:“知道了。”他要的是皇位,那理會什麼“執政”!
上角利一說:“閣下,會議代表已經從瀋陽動身了,他們要來見你。”“還見什麼?有必要嗎?”溥儀興味索然地反問道。鄭孝胥說:“皇上,代表們要向您請願,請您出任執政,您要準備一下答詞。”“這件事你就辦一下吧。”溥儀心想,這事兒,也要我動手嗎?“閣下,答詞要準備兩份兒,第一份兒是表示拒絕,等代表們二次請願,再拿出第二份兒表示接受。”上角利一好像老師教學生。溥儀無奈地說:“好吧,就按你們的意思辦。”他當然明白,這完全是日本人玩的一套鬼把戲,哄人何至於此,可是,不答應能行嗎?
於是由鄭孝胥這個小丑領演的一場鬧劇就在旅館的會議室內開場了。鄭孝胥笑吟吟地走進會議室,咳嗽了一下,會場安靜了。他說:“諸位的請願書皇上已經看過了,我代表皇上致答詞。”
鄭孝胥念答詞:“予自經播越,返處民間,閉戶讀書,罕聞外事。雖宗國之玷危,時軫於秋念,而拯救之方略未講。平時憂患餘生,才微德鮮。今某某等前來……”鄭孝骨那乾癟的聲音慢吞吞吐吐着每一個字簡直就是念悼詞。
正在這時,虎子從一間屋裡出來,在走廊裡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他躡手躡腳地推開溥儀屋的門,溜了進去,好奇地看着溥儀。
溥儀發現虎子,問道:“嗯?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到這兒來了?”虎子口齒伶俐地答:“我是左雲浦的兒子,叫虎子。”“嗯?你爹是左雲浦?我認識。不對呀,我聽說他沒有兒子呀。”溥儀覺得這小孩虎頭虎腦的挺好玩,就和他聊起來。虎子爽快地答道:“我是他撿的,我爹叫宋承祖。”
“哦,你跟你爹來幹什麼?”溥儀覺得有意思,順口問道。虎子說:“我爹說要保你做皇帝,讓我來見見世面。”“做皇帝?還沒譜兒呢。”溥儀苦笑道。“我爹說了,你當皇帝是早晚的事。”溥儀笑了:“借你吉言,你看我像皇帝嗎?”經虎子這麼一說,他的心情好了一點兒。“現在還不像,穿上龍袍就像了。”
溥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上也有了點笑意。“你是不是挺悶的?咱們做遊戲呀?”虎子從兜裡拿出玻璃球,“咱們彈玻璃球好不好?”溥儀說:“好啊。”二人做開了遊戲。
會議散了,代表們走出屋子。左雲浦找不見虎子,就在走廊裡叫着:“虎子,虎子!”虎子開門探出半個身子喊着:“爹,我在這兒!”
左雲浦走進屋裡,看到溥儀,大吃一驚道:“皇上!”忙要磕頭。溥儀擺擺手:“雲浦呀,大禮就免了吧。你也來請願呀?”左雲浦恭敬答
道:“我也是受大家的委託。皇上,我兒子不懂事,到這兒打擾您了,我知罪。”溥儀說:“沒事,我和他玩得正高興呢。”
左雲浦說:“皇上,剛纔海藏說您推辭了做執政?”“那都是虛應故事,不必當真,你們二次請願吧,大瓷都準備好了。”溥儀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左雲浦恍然大悟:“哦!”似乎明白了其中的貓膩。
溥儀對左雲浦說:“雲浦,我有件事想託你辦一下。”兩片眼鏡片對左雲浦一閃一閃的。左雲浦問:“皇上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溥儀拿出一卷畫軸:“我手頭最近不太方便,這是蘇東坡的《答客帖》,你給我搭個碴兒出手吧,值多少錢你比我懂行。”“皇上既然信得過我,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好!”左雲浦說着心裡有點酸,原來皇上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這次左雲浦帶虎子到旅順見到了皇上,他的心情好多了,皇上交待他辦的事他心中已經有底。這天上午,天兒很好,左雲浦坐在院子裡,心境開闊,他一邊抽着水菸袋一邊對虎子說:“虎子,這回到旅順,開眼了吧?”“那個戴眼鏡的就是皇上啊?”虎子問。左雲浦說:“對呀,他就是大清國的遜帝溥儀。”虎子不屑地搖頭:“我看他不像皇上,倒像個教書先生。”
左雲浦正色道:“虎子,皇上就是皇上,別看他住在旅館,那也算皇上的行在,一切要講皇宮的規矩。”虎子問:“皇宮有什麼規矩?你說給我聽聽。”
左雲浦立即講開了:“皇宮裡的規矩多了去了,就說陪皇上玩的事吧,那叫陪王伴駕,你得哄着皇上高興。有一回,一個小太監陪着太后老佛爺下棋,老佛爺也就是慈禧太后。小太監玩得忘乎所以,說了一句,我殺了老佛爺的馬。老佛爺翻臉了,說,你殺我的馬,我殺你全家!結果呢,嚓嚓嚓,小太監的全家成了刀下之鬼。”虎子挺講道理:“老佛爺不叫玩意兒,輸了還耍賴皮,那誰還和她玩呀?”
左雲浦繼續說教:“虎子,今天爹高興,給你說說皇宮裡的有些規矩。從哪兒說起呢?就先從坐臥行走說起吧,在宮裡,伺候皇上,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說着示範,“站要這麼站着,雙手要搭在這裡,頭要這麼低着,走呢,要悄然無聲,不能撲沓撲沓的,也不能像賊似的。來,你試試看。”
虎子學站立、行走,左雲浦做着糾正。虎子問:“爹,你教我這些幹什麼?我也不是皇宮裡的人。”左雲浦意味深長地說:“這都是本事,所謂技不壓人,你學會這些,早晚會派上用場!”
滿洲的一切似乎都循日本人的安排在進行着,長春變成了新京,執政府就安在舊道尹衙門裡,一切都已就緒。1932年3月的一天,溥儀就任“執政”的儀式就在舊道尹衙門的大廳裡舉行,滿鐵總裁內田、關東軍官、僞政權官員鄭孝胥父子、羅振玉、舊奉系官員張景惠等蔨聚一堂。
蒙古族寶王爺帶着小女兒娜日託婭格格,出現在人羣中。左雲浦帶着虎子,從側面看到了這一儀式。大家互相祝賀。鄭孝胥對寶王爺笑道:“哎喲,這不是寶王爺嗎?也來參加大典了?”寶王爺笑中帶刺道:“喲,海藏兄,你可是春風得意呀,弄了個國務總理,由你來組閣?這不是嘛,皇上覆出,我怎麼也得來捧捧場啊。”
鄭孝胥笑道:“唉,國家急着用人,我是被逼出山的。怎麼,寶王爺想不想謀個差事?”寶王爺一點也不客氣:“拉倒吧,狗的聚會在骨頭上,官的聚會在權勢上,我可不跟着你趟渾水。”
鄭孝胥倒是興頭十足:“你呀,我還不知道?老滑頭一個,你是看形勢呢。我可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別看現在皇上沒登基,日本人都答應了,皇上執政一年爲期,明年準能復位,到時候別後悔。”“我有什麼後悔的?他做他的皇上,我在科爾沁放我的馬,高興了和他走動走動,他要是不理我,我還不理他呢。”寶王爺一臉不屑地迴應道,“你呀你呀,不和你說了,說不到一塊去。”鄭孝胥和別人應酬去了。
正在這時,娜日託婭拉拉寶玉爺的手說:“阿巴吉,我要撒尿。”寶王爺說:“先憋着,一會兒皇上就要出來了。”正好站在旁邊的虎子悄悄地對娜日託婭說:“你要撒尿嗎?我也要撒尿,領你去。”說着,扯着娜日託婭的手就走。在廁
所撒完了尿,兩個小孩在院裡一邊溜達,一邊互相打問各人的名字和家住那裡。
倆人正說着,這屋裡銅管樂響起。虎子說:“皇上出來了,咱們快去看熱鬧吧。”二人扯了手一同來到大廳裡,這裡很熱鬧,倆孩子偷在旁邊看。
音樂聲中,一身西式大禮服的溥儀,面無表情地站在大廳前方。記者的鎂光燈閃爍。在日本要人的旁觀下,“元勳”們向溥儀三鞠躬,溥儀一躬答之。司儀官高聲叫道:“晉獻滿洲國印綬!”臧式毅和張景惠捧着黃綾包裹的“執政印”走上前獻印。
司儀官繼續呆板地叫道:“宣讀執政宣言!”鄭孝胥宣讀“宣言”:“人類必重道德,然有種族之見,則抑人揚己,而道德薄矣。人類必重仁愛,然有國際之爭,則損人利己,而仁愛薄矣。今立吾國,以道德仁愛爲主,除去種族之見,國際之爭,王道樂土,當可見諸實事。凡我國人,望其勉之。”
司儀官接着大聲道:“下一項儀式,升國旗。諸位庭院裡請。”衆人紛紛走出大廳。虎子和娜日託婭也跟着人羣來到大大的院子裡看熱鬧。大夥在院裡舉行升旗儀式。司儀官宣佈道:“升旗開始!”音樂聲中,旗子升起來了。寶王爺看着耷拉着的旗子不禁生氣地嘟噥着:“完了,完了,這是什麼國旗呀,一塊尿布。”
一幫子前清遺老們倒是被感動得嚎啕大哭。虎子和娜日託婭不知道這些個老頭們爲什麼會哭,而且哭得十分滑稽,他們偷偷笑起來。二人要分別各回各家去了,娜日託婭問虎子:“咱們還會見面嗎?”虎子說:“說不定呢。”娜日託婭說:“你到我們科爾沁草願來玩吧。”虎子問:“我要真去了,你給我吃羊肉嗎?”娜日託婭答:“管你吃個飽!”二人相對笑得真開心。
當天晚上在新京的大酒店裡,前清的遺老遺少酒宴慶賀,大家彈冠相慶,歡欣雀躍。大夥演習皇宮裡的禮儀,一個個跪地叩拜,三呼萬歲……
“執政”儀式這齣劇已經演過,左雲浦暫時還沒打算離開新京,他還有他的小九九呢。第二天上午,左雲浦又帶虎子來到執政府,在廂房裡,他找到了大管家。
大管家態度倨傲陰陽怪調地說:“喲,左先生,找我來了?有什麼吩咐啊?”左雲浦陪着笑臉小心地說:“是這麼回事,我這個兒子已經老大不小了,想送到宮裡歷練歷練,請您給說說話。”大管家裝腔作勢地說:“哦,不好辦啊,想送進宮裡的孩子太多了,你也知道,宮裡不是幼兒園,他來能幹點什麼?”
左雲浦說:“知道不好辦,這不來找您了嗎?您會有辦法的。”說着,把自己的袖筒子對接了大管家的袖筒子。左雲浦看着大管家的臉色。大管家的臉色由冷轉熱,最後笑道:“你呀,真拿你沒辦法,不就是爲了給孩子討個前程嗎?和我還這麼客氣什麼?別人的面子不給,您的面子我敢不買嗎?您和皇上的交情是一天半天了嗎?行啊,孩子留下給皇上做個小答應吧。”
左雲浦和虎子回到小旅館,已經是下午了。左雲浦要給虎子收拾帶到宮裡的東西,他一邊收拾着行李,一邊對虎子說:“虎子,爹的願望總算達到了。你也看到了,進宮謀個差事多不容易,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啊!以後要好好伺候皇上,把皇上伺候好了,他老人家一高興,就會封你個一官半職的,爹以後就靠你光宗耀祖了。”
虎子不大高興:“爹,我不想伺候皇上,我要跟你回瀋陽,我還要找我爹。”左雲浦有點生了:“你這孩子,怎麼不懂好賴呢?你以爲誰都能謀到這個好差事嗎?”
虎子執拗地說:“我不想幹好差事,我就想找我爹和姐姐。”左雲浦怕說重了虎子不幹,只好耐着性子哄他說:“我也不是不讓你找,我一直在爲你找啊!這樣吧,你先在這裡幹着,找到他們我就來領你回家,你看這樣可以了吧?”“你可要說話算話。”
左雲浦說:“那當然。好了,今晚我就要回瀋陽了,你在這兒好好幹,要給我長臉,聽見沒有?”他又接着叮囑道,“和皇上見面,要經常唸叨,我爹是左雲浦,非常想念皇上。”虎子問:“說這些幹什麼?”左雲浦十分認真地說:“傻孩子,給他留下好印象啊!說不定哪一天,他老人家一高興,賞我件黃馬褂,備不住還能放我個道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