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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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清遺老左雲浦是最後一次科考中的舉人,本想着再來個“進士及第”,誰知末代皇帝溥儀被趕出了皇宮,左雲浦的當官夢也就成了泡影。昨夜不停的炮聲嚇得他龜縮炕頭,一夜不敢動。天大亮了,炮聲已停,他才閃開大門縫兒,藏在大門後,小心而又驚懼地看着大街混亂的場面。忽然,他發現了倚在門旁石獅子邊正打盹的虎子,他急忙打開院門,一把把虎子拖進院裡說:“小孩子,你不想活命了!”

虎子揚起頭問:“大爺,你看到我爹了嗎?“我爹是挎槍的,挎槍打仗的。”左雲浦笑起來:“挎槍的多了,都是你爹呀?傻小子!”虎子很不高興:“沒看見就說沒看見,罵人幹什麼?我去找我爹。”說着要走。

左雲浦忽然間像想起了什麼,問虎子道:“小孩,叫什麼名?”虎子說:“虎子。大號宋天虎。”左雲浦調侃着笑道:“嗬,天上的老虎,夠厲害呀!”又問,“屬什麼的?”虎子調皮地學羊叫:“咩……屬羊的。”左雲浦突然愣住了,他仔細地端詳虎子。老半天,又問:“嗯?屬羊的?今年虛歲十三了,對不對?”虎子點點頭:“俺是正月十五過的生日,可不就十三了!”

左雲浦驚喜地抓住虎子的手,急匆匆地朝家裡走:“走,跟我回家。”虎子掙脫道:“不,我要去找我爹,咋能去你的家?”左雲浦不得不和和氣氣地哄着虎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沒看見外邊打槍嗎?等街面靜板了,我領你去找你爹。”虎子正猶豫着呢,已經被左雲浦拉到堂屋的客廳裡。

左雲浦的妻子正在家裡燒香跪拜菩薩,嘴裡唸叨:“菩薩保佑太平吧,也保佑保佑我們老左家,左家五世單傳,可不能在雲浦這一輩子斷了香火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就讓我們遂願,讓我們有個兒子吧。”

正在這時,左雲浦領着虎子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左妻不解地問:“雲浦,這孩子是誰呀?”左雲浦沒搭碴兒,只是又急又喜地說:“虎子,你坐這兒。老婆子,快,把薩其馬拿給孩子吃。”

虎子早已餓得不行,又不知薩其瑪爲何物,吃起來才知道好,於是就大口大口地吃着。左雲浦說:“虎子你慢點吃,都是你的,別噎着。”說着忙拽着妻子往裡間去。

左妻不明就裡,一掀門簾進了裡間,往牀邊上一靠問:“這個孩子到底是誰呀?神神秘秘的!”左雲浦白了妻子一眼:“我不是對你說了嗎?咱倆沒孩子,可香火不能斷啊。”

左妻爲此事總覺有虧,平常也得陪着小心,聽男人又提此事,不覺心虛,忙接道:“誰說不是,可這孩子也不是咱的骨肉啊!”左雲浦說:“前兒我到甦家屯找大仙兒算了一卦,大仙說了,咱倆要親生親養肯定不行了,可我命中註定有兒子,還說了,一個月之內,要是碰到一個屬羊的男孩找上門來,那就是老天給我安排的兒子,下輩子香火一定興旺。今天我一開門就遇見了這個孩子,一問,嘿,屬羊的,應個正着,活該我有兒子了。”

左妻不放心:“人家能沒有父母?”左雲浦說:“他說他娘死了,他爹是當兵的,當兵的能養活兒子?什麼也別說了,這就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兒子。”

虎子吃完了薩其瑪,哭着叫喊:“大爺,我要回家!”左雲浦和妻子跑出屋來。左雲浦忙哄着虎子:“虎子,別哭呀,外邊打着槍,出去就沒命了,先在我家呆着,等街面平靜了,我送你回家。”虎子說:“你可要說話算話。”左雲浦一臉笑意:“你放心,說話算話,說話一定算話!”

這一整天外面雖然大亂着,可左雲浦卻是心花怒放,天剛黑,他就關了大門,喝着小酒,哼唱京劇:“我坐在城樓觀山景,城外來了司馬的兵……”左妻不解地問:“雲浦,日本人打進來了,你高興什麼?”左雲浦抿一口酒:“我高興了嗎?日本人打進來是早晚的事,今天不來明天來,擋都擋不住!國家大事啊,你女人家懂得什麼?溥儀早就密謀着復國當皇帝,一直沒有機會,這下子機會來了。”

左妻問:“你是說大清國還有戲?”左雲浦搖搖頭:“大清國?你就別想了。”他壓低聲音說,“你不知道,日本人早就和溥儀有了聯繫,說要宣告東北獨立,建立一個滿洲國,請溥儀來東北當皇帝呢。”

左妻更是不解:“他當不當皇帝關你什麼事?”左雲浦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這你就不懂了。我和溥儀有私交,還沾着點拐了不少彎兒的親戚,在天津那陣子,他和我稱兄道弟呢。要是溥儀當了皇帝,我還不能撈個一官半職的?說不定賞我個頂戴花翎,到那時候,你就是誥命夫人,老左家光宗耀祖的日子

就要到了!”“真的?”左妻驚喜地問,好像鳳冠霞披已經到了她手上。“你就等着吧,這一天就要來了!”

倆人正高興呢,虎子哭着來到屋裡喊:“大爺,外邊不打槍了,我要找我爹。”左雲浦問:“虎子,你不願意在我家給我當兒子?”

“我自己有爹。”左雲浦忙給虎子吃定心丸:“好好好,明天一早找你爹。”虎子這才用手揉着淚眼走出去。左妻小聲地問:“你真要領他找他爹?”左雲浦不說話,好像在想什麼好主意。左妻催促提醒道:“你倒是說話呀!要想把這孩子留住,就要絕了他的念想!”左雲浦笑了笑:“我有辦法!”說着,嘴巴湊到老婆耳邊如此這般小聲嘀咕一陣子。左妻也笑了,指着丈夫的鼻尖兒:“你個老東西,真夠鬼的,但原這孩子能信。”

第二天中午,左雲浦讓吃飽喝足了的虎子領着來到宋承祖家住的地方。左雲浦正要找人打聽消息呢,就走過來一箇中年女人。左雲浦上前問道:“請問知不知道住在這兒的一位長官到哪去了?”那鄰居對左雲浦說:“你說那個當兵的?事變當天就再也沒回來,聽說他已經戰死了,可惜呀,可惜呀。”那鄰居還說:“事變那天,姐三個回來找弟弟,誰知道一顆炮彈飛過來,姐妹三個活活地被炸飛了!”

虎子一聽,喊了聲:“姐……”嚎啕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喊着,“我爹沒了,我姐姐也沒了,我沒有家了……”左雲浦趁此時機忙拉着虎子:“虎子,別哭了,跟我回去。”虎子哭着說:“我不給你當兒子!”左雲浦又進一步寬慰道:“我不讓你給我當兒子了,好不好?你先跟我回去,別害怕,有我吃的就有你的,這輩子我養着你,走吧。”虎子說:“我自己養活自己。”

左雲浦問:“你怎麼養活自己?要飯嗎?聽我的,還是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左雲浦問:“那你住哪兒?”虎子答不上來了。左雲浦十分有耐心地勸道:“跟我回家,你先住些日子,什麼時候想走,跟我說一聲,我絕不攔你。好了,在這兒給你爹和三個姐姐磕個頭吧。”虎子望着這片廢墟,慢慢地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後跟着左雲浦去了。

日軍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出面,召集已經投降的瀋陽官員和前清遺老議事,左雲浦和他的學生金子順也參加了這個會議,二人非常興奮。

土肥原說話像唸經:“諸位,今天把大家請來,想通知你們一件事。衆所周知,張作霖父子在滿洲的虐政很不得人心,大日本在滿洲的權益也得不到保障,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幫助滿洲人民建立王道樂土,因此,滿洲獨立已經刻不容緩,必須建立一個新的國家,這個國家的名號就叫滿洲國!”

大家議論紛紛。土肥原繼續唸叨:“安靜!聽我說。我們的計劃是,滿洲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個國家由五個主要民族組成,滿族、漢族、蒙古族、日本族和朝鮮族。要說明一點的是,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相同,同樣可以充當國家的官吏,我的意思大家明白嗎?”大家又議論紛紛。

左雲浦道:“請問閣下,這個國家的君主呢?誰來擔任?難道也是你們的人嗎?”土肥原:“不不不,國家的元首我們已經考慮好了,就是你們前大清國的皇帝溥儀閣下。”大家驚呼:“哦!皇上回來!”

左雲浦又說:“閣下,既然是這樣,我覺得這個國號有點問題,溥儀是大清國的皇上,這個國號還應當叫做大清國纔對。”土肥原聲色俱厲地說道:“不!這不是大清國的復辟,這是一個全新的國家,它就叫滿洲國。我們不是請溥儀做皇帝,是做元首,做執政,你沒聽明白嗎!”衆人都嚇傻了,胡亂回答着:“明白,明白!”左雲浦倒是不怯,壯着膽子說:“可據我所知,溥儀還在天津呀。”土肥原反而溫和地迴應道:“你說得很對,溥儀在天津。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到東北來的!”

金子順悄聲地對左雲浦說:“老師,你就少說幾句吧,沒看見?日本人不太高興。”左雲浦大嘴一撇:“我管那些,誰也別想堵住我的嘴!”金子順說:“老師,告訴你個好消息,我託人在警察署謀了個差事,已經有眉目了。”左雲浦有點不屑:“哦?你挺有章程的呀。”金子順說:“什麼呀,就是混口飯吃罷了。”

左雲浦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天黑之後,關起大門喝悶酒。他喝醉了,拍着大腿唱小調:“我好比籠中鳥……”唱着唱着,竟老淚縱橫地哭起來。左妻十分不解地問道:“雲浦,你哭什麼?要成立滿洲國了,你應該高興啊!”左雲浦說:“

我高興個屁!日本人不要皇上,叫什麼執政。完了,我的頂戴花翎沒指望了,你的誥命夫人也要泡湯。”

忽然間,前朝的舊官員佟致遠來拜訪左雲浦,二人正好好對酌。左雲浦說:“致遠兄夤夜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佟先生笑了:“所來不爲別的事,受日本人之託,想請你去天津見一個人。”左雲浦問:“去天津見個人?見誰?”佟先生笑道:“跟我裝糊塗了不是?見皇上啊。”左雲浦不滿地說:“見他幹什麼?日本人爲什麼麼不自己去?”

佟先生道:“雲浦兄有所不知,日本人要建立滿洲國的事是他們的設想,還沒有徵得溥儀的意見。聽說溥儀對建立滿洲國很有些天真的想法,抱定主意要做皇帝呢。”左雲浦繼續發着牢騷:“我就奇了怪了,日本人爲什麼不讓溥儀做皇帝呢?溥儀本來就是皇帝,滿洲又是隆興之地,他回來做皇帝也是順天理合民意。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沒有皇帝的稱謂,請他來做什麼?”佟先生耐心解釋:“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想啊,日本國也有皇帝,在滿洲又安排個皇帝,兩國的關係不好處理,說白了,人家日本人是要溥儀做個傀儡,不能明說就是了。”

左雲浦喪氣地說:“這麼說,擁立皇帝就徹底沒戲了?”佟先生說:“也不是說就沒戲了,日本人的意思,讓你去探探溥儀的口風,有些事可以商量嘛。”左雲浦心中似乎又有了點希望,便鬆口說道:“要我去見見皇上也不是不可以,可我就這麼空手大腳地去見皇上?”佟先生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日本人都給你備好覲見禮了。”左雲浦這纔有點笑意地說:“那好吧,等我準備準備,帶着兒子跑一趟。”

左雲浦帶着虎子到瀋陽火車站和前清遺老們拱手告別。虎子瞪着大眼睛聽遺老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一夥人在站臺上正說着,快要上車了,佟先生匆匆跑來,呼喊道:“雲浦兄留步!”左雲浦奇怪地問道:“致遠兄,何以匆匆而來?”佟先生急急地說:“雲浦兄,天津不必去了,事情有變。”“何以言之?”佟先生悄聲地說:“土肥原已經秘密到了天津,成功地說服了皇上。皇上答應了日本人的條件,現在已經來到東北了。”

左雲浦笑道:“看來皇上比咱們還心急。”佟先生說:“有消息說,皇上先前一口咬定要復辟登基,日本人不同意。先是說實行共和制,讓皇上做大總統,皇上不幹;後來日本人改了說法,說是實行執政制,說這只是一個過渡,還答應,將來議會成立之後,由議會通過恢復帝制的憲法。”左雲浦高興地說:“這麼說,皇上早晚要登基的?”佟先生道:“那是一定的,要不然咱們忙活一腚溝子汗,圖了什麼?”

溥儀到了旅順,住在大和旅館。旅館大門由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守,一般人不能隨便靠近,日本軍人可以進進出出。溥儀住進這旅館,實際上和住在監獄裡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活動空間大點,吃穿用也都應有盡有。

太陽把暖洋洋的光線灑在溥儀住的樓上窗前的桌面上。窗外有小鳥兒在歡快地叫。它們自由自在地飛來去,有幾隻小麻雀還飛到窗臺上蹦跳。

溥儀對着鏡子理妝,鄭孝胥和兒子鄭垂看着溥儀的舉動,不時地拿眼睨着旁邊站得筆挺的日本人上角利一。這個人是日本人派給溥儀的顧問官,實際上就是監視溥儀的特務。

上角利一問:“閣下,你要幹什麼?”“想出去走走。”溥儀說着,拿眼角餘光看着這個日本人。上角利一毫無表情地說:“對不起閣下,奉板垣大佐的命令,你不能出去。”溥儀不滿地問:“爲什麼?”鄭孝胥討好地笑道:“皇上,聽他們的,他們是爲了您的安全。”

溥儀皺着眉頭問:“我們在這裡要住到什麼時候?”他的眼鏡的圓鏡片,對着日本人的臉,一閃一閃的。上角利一腔調呆板地說:“這要聽板垣大佐的。”“爲什麼不接我到奉天?”溥儀不滿地問道。上角利一又呆板地答道:“這也要聽板垣大佐的。”“這個板垣,他現在在忙活什麼?”溥儀毫不隱瞞自己的憤慲。鄭孝胥湊趣地解釋道:“現在正在討論新國家的體制問題,一旦討論出意見,他會來請皇上的。”

“怎麼?還在討論新國家的問題?這可太奇怪了,土肥原不是說一切沒問題,就等我來主持建國大計嗎?”溥儀一連串地發問。上角利一簡直就像一具木偶,仍是老腔老調地應付道:“閣下太性急了,到時候聽板垣大佐的通知就行了。”溥儀氣哼哼地說:“太不像話了,這不是拿我當小孩子看待嗎?”上角利一眨巴眨巴小眼睛:“閣下說話不要這麼難聽,這對你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