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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靠近年根,村裡不時響起零零散散的鞭炮聲。老驢子在村當中的碾盤那兒抱着碾槓推碾子,一位婦女跟在他後面,用小笤帚不斷收着碾碎的黃米。那婦女叫秋雲,丈夫去世了,秋雲說:“大哥歇會吧。”老驢子不放聲,繼續推碾子。秋雲說:“別嫌俺一下子碾這麼多黃米,俺這地方正月裡就好吃黃米包的粘豆包。”老驢子還是不搭腔。
秋雲瞅瞅老驢子,輕輕笑了:“隊伍上的人咋都叫你老驢子呢?”“驢性,當驢的命。”秋雲說:“看大哥說的,挺好個爺們,咋糟賤自己?”“不是驢命能在這推碾子嗎?”秋雲說:“可別怨俺,是你們隊伍上派的。”老驢子也不支聲,悶頭推碾子。“大哥,一下晌你咋也沒個話呀?”老驢子說:“今個兒不願說話。”“爲啥,身子不舒服?”老驢子吭哧半天:“是日子不對。”秋雲問:“明天就是小年了,啥日子不對?沒聽見性急的人家都放鞭炮啦!日子還有對不對的?今個過了就是明個,明個過了就是後個,一天接一天過唄,哪有對不對的時候。”老驢子回頭瞅一眼秋雲:“你年歲不大,話可不少!”
“大哥,是遇見不順心的事了吧?說一說,妹子幫你排遣排遣。”老驢子扔下碾槓,站到一邊:“你自個幹吧,反正也沒剩多少了。”說着,拾起放在一旁的軍裝要走。秋雲接過碾槓說:“你看看,早叫你歇歇,你不歇,這陣兒累了吧?趕緊回去吧!等粘豆包蒸出來,俺去喊你。”秋雲一個人一面推碾子,一面用笤帚掃着碾盤上的黃米。老驢子看了看說:“算了,還是我來吧。”
秋雲推辭着,老驢子還是接過了碾槓:“幫人幫到底吧,這些黃米還有糠皮子,加上這些傢什,你自個也拿不了。”老驢子抱住碾槓又開始推碾子,秋雲默默地跟在後面。老驢子問:“怎麼沒話了?”秋雲說:“俺怕哪句話又惹你不高興。”老驢子嘆了一聲:“和你沒關係,俺就是不願過小年。對不起,剛纔俺還和你動了點態度。”秋雲說:“你比俺家那個強多了,他發起火來,上天入地,三天五天不跟你搭腔,還得你給他賠笑臉,他才能消停。”
老驢子問:“一下午怎麼沒看見他?”秋雲說:“咳,那個人不在了,抓勞工害上肺癆,回家死了。”老驢子有所觸動:“哦,也是肺癆,那病可不好治。”秋雲心傷地說:“他走了,婆婆家嫌俺晦氣,俺就一個人支門過了。”老驢子說:“扯淡,什麼晦氣?那得怨鬼子,怨肺癆。”秋雲沒再接話。太陽快落山了,兩人默默地幹着活,只有碾子壓着碾盤呼隆呼隆地響。
太陽下山,黃米碾完了,秋雲回家打開院門,老驢子挑着碾完的黃米和糠皮子進院門時叫什麼掛了一下,只聽哧啦一聲。秋雲問:“咋了?”湊近一看,老驢子軍裝的前襟破了個口子。老驢子將擔子挑到秋雲家堂屋門前放下:“妹子,俺該回去了。”秋雲說:“別呀,俺給你衣服縫縫。”老驢子說:“不用,隊伍上有針線,共產黨的兵都會使喚針線。”秋雲笑了:“大老爺們還會使喚針線?這樣吧,你等等。”她說完進了家門,很快拿出個針線板,還有個頂針。秋雲說:“用俺的吧,你們的針線肯定不及俺的好用。”老驢子接過針線板和頂針,也笑了笑:“那我就試一試。”老驢子轉身走了。秋雲查看院門,見一根捆院門的鐵絲伸出挺長,她將那根鐵絲纏好,嗔怪地說:“掛誰不行?掛隊伍上的人!”
一彎殘月靜靜地掛在天上,老驢子來到院門外喊:“屋裡有人嗎?”秋雲走出來:“進來吧,放心,院門叫俺整了。”老驢子走進院子,將針線板和頂針遞給秋雲。秋雲接過來:“咋樣,好使吧?”“比俺的強。”秋雲查看老驢子軍裝前襟的**說:“媽呀,醜死了,疙瘩溜湫,可惜俺的針線了。進來,還是俺給你縫吧。”她拽了老驢子進屋裡。
秋雲從針線板上取下針線說:“把衣服脫了。”老驢子說:“就這麼縫吧。”“這咋縫啊?彆彆扭扭,扎到你呢?”秋雲說着幫老驢子把外衣脫下來。老驢子打量着屋子說:“也該貼張年畫了。”“貼了也沒人看,你們隊伍上咋過年?”“過啥年?明天就開拔。”秋雲把縫完的衣服遞給老驢子:“看看,縫的咋樣?”老驢子瞅了瞅:“好,跟沒縫過一樣。”“大哥你真會說話。”老驢子穿上衣服。“這一走啥時候還能回來呀?”老驢子說:“難說了。”秋雲說:“戰場上,槍子不長眼睛啊,自個照看好自個。”“放心,槍子怕我老驢子呢!”秋雲笑着說:“吹牛!把這針線板拿着吧,衣裳破了自個縫縫連連,你不說它好用嗎?”老驢子不要,兩人撕扯
着,秋雲一下子閃了個跟頭,老驢子慌忙扶住。秋雲直起身,老驢子想抽回自己的手,秋雲緊緊按住。
老驢子說:“別這樣。”秋雲滿臉通紅,慢慢鬆開手。“俺走了,你也照看好自個。”老驢子轉過身朝門口走。秋雲從後面一把緊緊摟住他:“哥……”
事有湊巧,老驢子和秋雲的事被秋雲的婆婆撞見了,那老太太一手拽着老驢子,一手拽着秋雲來到天星的營部外。老驢子說:“鬆開手,我老驢子不帶跑的。”秋雲說:“娘,放了他吧。”婆婆說:“閉你那個髒腚!”又朝老驢子,“真可惜你披八路這張皮了。你膽子不小啊,敢糟踏俺老張家的媳婦!”老驢子甩開那個婆婆,大步走進營部。那婆婆緊跑兩步,又搶到老驢子前面,喊着:“長官,長官,八路還有沒有王法?”
婆婆一頭撞進來對天星說:“瞅瞅你的這個手下。”天星望着衣帽不整的老驢子問:“高有志,這是咋了?”婆婆說:“還咋了?他釦子都沒扣全乎呢!”老驢子來到天星面前說:“營長,我犯紀律了。”婆婆說:“娘來,你說的可真輕巧!那叫犯紀律嗎,那叫犯王法,天打五雷轟你!”天星說:“大娘,有話慢慢說。”“長官,俺媳婦的清白,俺老張家的名聲,全叫你這個手下給毀了。”
天星朝老驢子:“高有志,到底怎麼回事?”秋雲說:“長官,是俺的錯,不怨這位大哥呀!”婆婆掄圓了胳膊,給秋雲一嘴巴:“你個髒蹄子,你豁上臉不要清白,俺老張家還要來!”老驢子朝婆婆瞪了一眼:“你再動她一下!”婆婆向後退着,“瞅瞅,瞅瞅你這個手下,他還有理了。”老驢子說:“營長,和這位妹子沒關係,是我……”老驢子支吾了。天星說:“你把話說全了。”
老驢子說:“是我,是我強逼着……”天星吼着:“說,往下說。”婆婆說:“他沒臉說,他強逼着把俺媳婦糟踏啦!長官,你可得開開眼哪,給俺小民做主啊!”婆婆撒開潑,號啕大哭。天星說:“大娘,您別哭,我們一定嚴肅處理。”又朝哨兵說,“把文書找來,做個記錄。”
爲了消除影響,天星決定當着全村人的面,公開處決老驢子。早上,太陽剛升起,部隊整齊地排列在村中有碾盤的那塊空地上。隊列前面,老驢子被五花大綁,旁邊站着兩個持槍的戰士,四周滿是圍觀的村民。
天星朝隊伍前面走來,小任跟在一旁。小任說:“營長,執行前你是不是得講幾句話?”“講個屁,丟人的事!問問高有志,他有沒有話說。”兩人來到老驢子跟前。小任問:“高有志,昨晚的口供有沒有反悔?”“手印都蓋了,反悔還叫爺們嗎?”天星朝小任說:“把酒給我。”小任從挎包裡掏出一瓶酒和一個搪瓷缸。天星將瓷缸裡斟滿酒,來到老驢子面前。
天星說:“高有志,如果沒有這件事,你也算個挺好的革命戰士。”老驢子說:“我給咱隊伍抹黑了,營長,忘了我吧!”“能忘嗎?你敗壞革命隊伍的名聲!把酒喝了吧!”天星將酒送到老驢子嘴邊,老驢子一飲而盡。“鄉親們,我叫宋天星,是這個人的營長,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全怨我平日裡對他管教不嚴,在這裡我給鄉親們賠罪了!”然後朝鄉親們深深地鞠躬,然後朝那兩個看押的戰士說:“帶走,執行吧。”秋雲哭着喊着從村裡衝過來,婆婆跟在後面邊追邊罵:“你這個丟人不夠的東西,回來,給我回來!”
秋雲跑到天星跟前,撲通跪下:“長官,留他一條命吧,都怨俺,是俺強逼他的呀!”秋雲泣不成聲。婆婆追上來:“他自個都招了,你還替他摘吧!你願替他摘吧,他前腳死,我就叫你後腳跟去!”老驢朝秋雲說:“妹子,別喊了,咱真有緣的話,下輩子見。”她朝看押的戰士說,“走吧,執行。”
天星朝小任說:“這事還得和老驢子的家裡有個交待呀。”小任答應着朝老驢子:“高有志,你把家裡的地址,你父親的名字說一下。”老驢子想了片刻:“好漢做事好漢當,告訴他們幹什麼?”天星說:“你對自己不負責任,革命軍隊可要對你的家人負責。”“不說吧,俺沒有家。”小任說:“你不是說家裡又有高牆又有大院,還有幾百畝地嗎?”老驢子說:“那都是胡扯,國民黨那邊都好擺闊,我就跟着胡編了。”天星說:“今天就不要胡編了,照實說吧。”
老驢子從嗓子眼兒擠出點動靜:“照實說的話,俺從來都沒有家。”他朝着四周的人們說:“你們好賴都有個家吧?瓦房、草房,哪怕是蓆棚子總還有個家,我沒有這樣的家,我是在挑筐里長大的,真的,就這些。”
天星問:“你爹你娘呢?”老驢子說:“俺娘死的早,從我記事就是俺爹挑個擔子,一頭挑筐裡是我,那一頭挑筐裡是俺妹。俺爹身板不好,動不動就咳嗽,痰裡頭還帶血。後來知道那叫肺癆。有時候,他給人家打短工,打不上短工,就領俺兄妹倆要飯吃,晚上就睡人家屋檐下。滿世界那麼多房子,沒有俺家一間;那麼多田地,沒有俺家一壟。我問俺爹,咱怎麼沒有家呀?俺爹說,咱欠了丁大戶家三吊錢,還不起,爹就領你們逃出來了。宋營長,執行吧!”
小任問:“你爹到底叫什麼名,住在哪呀?”老驢子央求:“別問了,叫我痛痛快快走吧。”天星說:“高有志別爲難任參謀。”老驢子想了想說:“也罷,俺說。俺七歲那年,也是快靠年根了,爹領俺住進個破窯洞,他咳了半宿的血,最後抓住俺的手,囑咐俺,有志,爹是不行了,臨死的人身上髒,你領着妹妹趕緊走吧。長大了,好好給人家扛活,攢兩個錢,蓋間房子,你們兄妹也算有個家了。俺和妹妹不肯走,爹又咳了兩口血就迷糊過去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了一看,俺爹早把自個掛在窯洞外的大樹上了。”老驢子眼圈有些紅了。
老驢子說:“沒過幾天就到小年了,傍黑天,俺妹妹也吐血了,我揹着她去找大夫。我七歲,俺妹五歲,頂風冒雪的,我也背不動她,走兩步歇一歇,俺妹就說,哥你放下俺,俺自個走。我就信她的話了,把她放下。”老驢子哭了:“不說吧,那個年頭,這樣的事太多了。營長,感謝共產黨,感謝咱們隊伍,叫老驢子過了幾天像人樣的日子。”老驢子朝那位婆婆和秋雲說,“大娘,俺對不起你了!妹子,俺來生再報答你吧!”老驢子又朝天星說:“營長,下命令吧。”
天星問:“你妹妹現在在哪?有信嗎?”老驢子說:“咳,真不願意說呀……那天,她從我背上下去,真走了幾步,還往前跑了一截子,回頭朝俺笑,臉蛋那個紅啊,紅的都晃眼,說:‘哥,你看俺還能跑呢!追俺呀!’話沒說完,她就倒地上去了,血順着她的嘴往外噴,俺拿手就堵,堵不住啊……”老驢子痛苦萬分,臉色煞白,張着嘴想哭哭不出來,好半天才叫了一聲:“妹兒,俺那可憐的妹兒啊!”老驢子昏厥倒地。
秋雲撲上去哭喊着:“大哥,俺對不起你呀,大哥。”有幾個戰士跑上前,呼喊、救治老驢子。天星說:“解開,先把他解開!”那位婆婆擦着眼淚,湊到天星身邊:“饒了她大哥吧,事情不是像俺說的那樣。”秋雲給天星跪下,哭着說:“長官,都怨俺,俺沒把持住自己。就饒了他吧!”
老驢子醒了,掙扎着站起來。天星把他扯到一邊低聲問:“我不明白,你爲啥不爲自己分辯?”老驢子說:“咋分辯呢?”“照實說。”老驢子說:“那樣,叫人家還怎麼活人哪?”天星嘆了口氣:“你呀,歸隊吧。”那位婆婆說:“她大哥,俺是老糊塗了,別記恨俺。”她又招呼秋雲,“還傻那幹什麼?過來,給八路大哥賠個罪。”
秋雲過來,抽噎着說不出話。老驢子說:“妹子,等着俺,俺指定回來。”秋雲低着頭說:“俺等着,只要你不嫌棄……”
白雪覆蓋着田野,天星所在的部隊正在行進,老驢子扛着重機槍走在隊伍裡。旁邊一戰士說:“今個兒是小年,也不知道中午吃什麼好飯?”另一戰士說:“你呀,一臉吃相,剛吃完大菜,又琢磨晌午了。”“瞪眼胡說,啥時候吃大菜了?”“早上,老驢子那一出不比過年的大菜還受吃嗎?”老驢子說:“就嘲笑俺吧,這遭你們可有話把了!”
小任趕上來:“高有志,別生氣,大家開玩笑呢!”“俺知道。”小任說:“你還真給同志們上了一堂階級教育課。大夥說,不徹底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天下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像你們家一樣呢!”老驢子說:“行了,就你詞多。”一個戰士說:“任參謀,人家老驢子不願聽表揚話。”另一個戰士說:“人家就願意五花大綁,等營長下令執行啊!”戰士們鬨笑,見天星趕上來,又都收住了笑聲。
天星問:“怎麼了?啥好事怕我聽見?”戰士們相互看看,抿着嘴笑,誰也不回答。老驢子說:“營長,早上有句話,我沒敢說。”天星問:“啥話?”老驢子說:“俺要真被執行了,你別告訴虎子,“怕他瞧不起俺,俺在他眼裡是個人物,挺賓服俺的。”“你真說了,我又能怎麼樣?”“你指定罵俺,說俺把虎子帶進了狼窩。”天星說:“他都多大了,也不能全怨你。”老驢子說:“營長,你信不信,虎子早晚起義?”天星說:“當姐姐的,更是這麼想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