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告訴菊花,她是被氣出家門的。
“柳兒娘有事沒事就跑來坐着,你曉得我婆婆的脾性,這幾年纔好些,哪裡擱得住她來勾引?兩人在一塊啥閒話都說。長明哥氣得要命,也沒法子,又不好趕她走——誰讓她是長亮的丈母孃哩。只好等晚上的時候,勸我婆婆甭跟她扯那些閒話。可是我婆婆哪趕得上她一半厲害,隔天叫她三句話一鬨,又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說閒話不算,還耽誤事兒。我叫婆婆幫手幹活,她就話裡話外說我厲害,把婆婆指使得團團轉。菊花你說,我婆婆是個啥性情?那就跟磨子似的——不推不轉,我要是不叫她,她自己根本不會找事做的。”
梅子憤憤地用力紮了一針,“嗤啦”一聲拽出針線,接着道:“我就是個直脾氣。我婆婆雖然嘴巴碎,她也是個直脾氣。我倆這幾年相處挺好,她也蠻喜歡我的。本來好好的日子,叫這婆娘一挑撥,就多事了,要不是長明哥攔在頭裡,還不曉得會咋樣哩。”
菊花無奈地笑笑,這種家長裡短,她也不好插話的,就算她再討厭柳兒娘,也不好火上澆油,不然鬧出事來就是她惹口舌是非了。
只是柳兒娘真的很可惡,花婆子那樣人,能跟梅子處好多不容易,被她這麼一攪和,那日子就不安生了,難怪梅子生氣,眼睛都紅了。
“剛剛柳兒娘跟我婆婆說,柳兒就要生了,要我婆婆不能偏心眼,只顧幫老大帶娃,也要幫老二。這事還用她說麼?我跟婆婆到時候肯定是要去照顧柳兒的,明明是樁喜事。到她嘴裡就變味了,倒像我跟長明哥搶了老的來當僱工使喚一樣。也不想想,我出嫁那會兒。我娘怕我受氣,還特地要李家答應把我跟長明哥分出來過,不然就不讓我嫁哩。如今叫她說得像誰多稀罕他們似的。要不是長明哥孝順,幹啥接了兩老過來?好好的一件事。叫她掰扯成這樣,你說我能不氣麼?”
菊花勸道:“你只要做自己本分就好了,管人家咋說。”
梅子道:“我娘也這麼跟我說。我剛纔心裡生氣,就去地裡找她說話,她叫我甭理她們,帶了娃兒上你這來做針線,隨她們在家鬼扯。她還說。我公公婆婆要是跟長亮過正好,家裡還清靜。柳兒娘爭這個就讓她爭去好了,沒準過幾年她又會說‘二老跟長亮他們過,吃住花費一大筆,太便宜長明梅子了’,那時候怕是還要送回來。”
菊花聽了這話撲哧一聲笑起來,這個柳兒娘,實在是太喜歡爭強好勝了,閨女婆家的事你管那麼多幹啥?這不是吃力不討好麼。瞧人家梅子娘,那纔是真厲害。
說實在的。菊花很佩服梅子娘,比一般的鄉村農婦都有見識,在待人處事上比楊氏和何氏都要勝一層,她們不夠她機變圓滑。
她想着柳兒的性子。搖頭道:“只怕她又要好心辦壞事了。柳兒的性子跟你不一樣,你婆婆過去了,還不知是誰伺候誰哩,到時候柳兒有的氣受。你說,她不是好心辦壞事麼?”
梅子瞪大眼睛道:“肯定會這樣。不過也不一定哩,我小叔長亮很厲害的。”
菊花心道,李長亮是厲害,但他不可能老呆在家裡,總得出去幹活吧,再說,家務事的安排他也不大懂,到時候肯定要鬧得雞飛狗跳。
這時葡萄在屋裡叫道:“少奶奶,板栗和小蔥醒來了。”
菊花便丟下針線,去伺候兩個娃兒。
一番忙碌後,她抱着小蔥,葡萄抱着板栗出來,笑對梅子道:“我眼下就盼着他倆跟李敬文似的,能到處跑就好了。咦,你家敬文哩?”
梅子本來見菊花抱娃兒出來,想換上笑臉逗弄幾句的,聞言又垮下臉道:“長明哥帶他到地頭去了。他也怕兩婆娘說閒話叫娃兒聽了不好,所以這些日子都把他帶在身邊幹活。”
她看了看葡萄和在廊檐下忙碌的劉嬸,神色有些黯然地說道:“你們家越過越好,可我家也就能過得去、餓不死人罷了,連我孃家都比我家過得好哩。我孃家不就我爹跟我娘幹活麼?狗蛋還小,我奶奶年紀也大了。我娘說,一家人要是不齊心,不算計,是咋也不能把日子過紅火的。我跟長明哥攢了這些年,開春的時候才湊錢買了二十畝荒地,柳兒娘就說這是兩個老的幫襯我們,不然我們不能有這些錢。你說氣人不氣人?我公婆要是有那本事,當年帶兩兒子,四個大勞力,家裡還能那樣窮?連長明哥過日子也是不大會算計的,要不是我安排籌劃,哪能省下這些錢?”
菊花見她說着說着又說到柳兒娘身上去了,忍不住苦笑,心裡也萬分同情她:就李老大和花婆子那副德性,能幫兒子掙錢?真是笑話!要是沒他們,只怕梅子和李長明還能多攢些錢哩。
這真是人嘴兩張皮——翻過來搭過去,想咋說就咋說,接了老的過來,那錢都是老的幫掙的;不接過來,說你不孝順,只顧小兩口過自在日子。
可是她也不知如何勸她,半響才嘆了口氣道:“才幾年工夫,你就添了二十畝荒地,這就很好了。跟長明哥把荒地開出來,豬、雞鴨、木耳當置好,往後就會越攢越多的。你一向爽快,人家的話你甭放在心上,該咋辦就咋辦。”
梅子點點頭,道:“可是最近都氣糊塗了。唉,真不曉得咋會弄成這樣?”
菊花也有些奇怪,梅子不是從不管人家咋想,有啥說啥的麼?於是她問道:“你以前咋跟你婆婆說話行事的,如今還那麼做就是了。”
菊花一說這個,梅子更生氣了,道:“我可不就是跟往常一樣行事麼?可是柳兒娘在那的時候就說我不該這樣指使婆婆幹活。我就說不幹活吃啥?我們又不是很有錢人家。她就又扯一堆孝順的話。我又說我也沒慢待婆婆,我奶奶那麼大年紀還幹活哩。可是菊花你瞧,我跟她這麼扯來扯去的,不但我婆婆沒幹活。連我自己的活計也耽誤了,我還氣個半死哩。”
人都說她拿捏住了花婆子,其實不過是她的性子正好剋制花婆子罷了。但同樣的行事方式面對柳兒孃的時候,則完全無效,再說柳兒娘也不是她家人。根本不理會她的說辭,所以她就束手無策了。
菊花也聽得十分憤怒。同時又納悶,柳兒娘咋那麼多空閒工夫哩?看看梅子,還是別問了,轉移話題比較好。
“我發了米粉糕,待會蒸了你帶些回去給李敬文吃。”
梅子這才歡喜地笑道:“噯!我也喜歡吃那個。你放了糖沒有?我最喜歡吃甜的了,上回我娘做了,送了好些把我。我婆婆也愛吃。大夥一分,我就沒吃夠。”
菊花見她還是那副可愛脾氣,忍笑道:“放了糖。我也做了不少,準備送些回孃家。你說得那樣饞,我就多分你幾塊吧。”
梅子猛點頭道:“噯!等我做了好吃的,也忘不了你。”
於是把娃兒們丟在一旁,讓葡萄看着他們,兩人自去做針線,又說些種菜種地之類的話。
這時,何氏肩上扛着鋤頭。胳膊上挽着籃子走進院門,老遠就衝車裡的孫女笑道:“小蔥,奶奶家來了,撿了好些蘑菇哩。喲!梅子來了?”
梅子笑着答應了一聲。喊“嬸子”。
菊花忙站起來迎上去,一邊看籃子裡的新鮮蘑菇,一邊笑問道:“娘,這是山邊撿的?你運氣咋這麼好哩?我上午在山上就沒找到幾個。”
何氏嗔道:“你那塊地都開出來了,全是土坷垃,上哪找蘑菇?我這是在山上撿的。你爹說麥地裡的草都鋤得差不多了,不用我插手,讓我去撿蘑菇,叫晚上用臘肉炒了吃。”
菊花便將蘑菇倒在地上收拾,又笑對何氏道:“明兒是爹生日,咱用這蘑菇做餡兒包餃子吃。”
何氏點頭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唉!過啥生日哩,又老了一歲,想起來就不爽快。明早先擀麪,下碗長壽麪給他吃,只怕他聽了心裡還高興些。”
菊花不好意思地說道:“是該吃麪的。長壽麪,聽着就喜氣,又吉祥。明早我跟槐子起來做,盡一份孝心。”
何氏聽了十分高興,道:“你們不是天天在盡孝麼!”
說着話,又逗弄了一會孫子,轉頭去了後院忙事。劉嬸開始蒸米粉發糕。
梅子見人家都忙着,有些不好意思再坐下去,況她還惦記家裡,於是等頭一鍋米粉發糕蒸好了,菊花讓劉嬸搛了一大盤子給她,她便起身告辭,說要家去準備晚飯了。
菊花曉得她家裡忙,若不是爲了躲柳兒娘,也不會過來閒坐,因此並不挽留。
梅子抱着兒子剛出張家院子,頂頭碰見柳兒娘從自己家出來,勉強笑着招呼了一聲“嬸子”。
柳兒娘見她從張家出來,忍不住氣怒,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梅子,在哪玩來哩?你婆婆在家忙得直旋,我就不好意思耽誤她,纔回來了。”
梅子本就是被她氣出家門的,聽了這話大怒:“忙得直旋?忙着跟嬸子扯閒話扯得唾沫星子直濺吧?我要不出門,嬸子這閒話也說不自在;出門了,不正是如了嬸子的意麼——想咋說就咋說。”
板臉說完轉身就走了。
柳兒娘氣得變臉,看着她背影心道,咋這麼嗆人哩?先前不是這樣的呀?
再望望張家院門,暗恨道,肯定又是菊花搗鬼的。
於是,以後的日子裡,她又到處跟人說菊花如何愛挑事,梅子本來對她好的很,只去了她家一趟,轉頭就罵她等等。
菊花聽了這事目瞪口呆——還有比這更無辜的麼?
梅子忍無可忍,那天菊花根本沒說兩句話,都是她在說,咋能把賬算到菊花頭上哩?這讓她往後如何有臉再去找菊花?
她因此跟李長明道:“長明哥,你能想個主意,不讓柳兒娘上門麼?我受不了哩。再這麼的,我纔不管她是柳兒娘,就要跟她吵架了,再不然,我就找我娘來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