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過未久,黃巢向於軻詢問報名之事是否順利,於軻一直懷疑是黃巢預先替他向縣尉送了重禮,所以在縣衙中那官差纔會那般點頭哈腰的對待他,本是有心一問,但因白啓明在場也不好開口,故只是將那官差如何如何對待白啓明的惡劣之事說了一遍。
黃巢越聽越上火,呯的一拍桌子,罵道:“狗眼看人低,真是狗眼看人低,如今這世道,這些狗官們的眼中除了錢之外什麼都沒有。”
白啓明雖瞧不上黃巢,但人家這幾句話卻說在了他心坎上,引起了他的共鳴,先前那般牴觸的情緒頓時減了不少,於是憤然道:“治國之道,最講究的就是‘公正’二字,而今卻是吏治腐爛,律法毀敗,爲官者竟可爲錢拋棄公正與良知,實在是令人痛心疾首,長此以往,我大唐江山必有累卵之危呀。”
於軻稍覺意外,他本以爲白啓明會講治國之首講究的是“仁義”二字,卻沒想到他提及的卻是“公正”,與大多的讀書人理念不同,再聯想到他那一篇著名的《民生賦》,似乎此人的頭腦中竟是潛藏着幾分現代的治國理念。
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註定永無出頭之日。
“公正,白兄說得不錯,可是從古至今,有哪朝哪代做到過公正呢。”於軻早已不相信這個時代還會存在什麼公正。
“於兄此言差矣,譬如漢朝文景之治,我朝太宗貞觀之治,無不是政治清明,官吏廉治,公正廣施於天下,於兄怎能說從未存在過公正。”白啓明否定了他的觀點。
於軻一哼,道:“即使是短暫的存在過白兄所言的公正,那白兄可曾想過,爲何只是曇花一現,無法永存嗎?還有,就算文景之治實現了公正,某卻記得漢景帝時的晁錯一心爲國,一力推行削藩之計,而景帝卻爲平定諸王之怒,將其斬殺,那某倒要問白兄,晁錯犯了哪一個律法,罪竟當誅,公正又在哪裡?”
“這……”白啓明一時間啞口無言,憋了好一會才道:“某實在不知該如何評論於兄之言,只是想問於兄,莫非你真的認爲公正無法實現嗎?”
公正啊,在這樣一個時代,公正只是相對的,公正的基準是統治者所定,只要他們認爲對自己有利,那便是公正的。
於軻想這麼說,但想他二人一定聽不懂什麼“統治者”之類的詞,說多了還得費心解釋,便是搖頭一笑,道:“某也是被那狗官氣不過,說了些激動的話而已,白兄莫要當真,來,咱們喝酒。”
白啓明是個執着而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他從來都認爲自己所信奉與爲之奮鬥的理念是正確的,雖然剛纔那一番爭論讓他陷入了無法回擊的地步,但他一直都認爲於軻是在強詞奪理,在狡辯,現在聽於軻這麼一說也就信以爲真了,便是舉杯一飲而盡。
“其實於兄說得倒也沒錯,這世上哪有什麼公正呢,誰不想有權有勢,誰不想當官當將,只有如此才能不被人踩在腳下欺凌。”黃巢誤解了於軻那一番話的真正含義,在他眼裡看來,世間本就是弱肉強食,強者欺凌弱者是生存法則,強者對弱者稍好些那便稱之爲“仁義”,所以他一向自認爲自己是一個仁義之輩,他們的莊子也一向號稱“忠義莊”。
“看來某與黃少莊主觀點相差甚遠,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白某告辭了。”
於軻沒想到這傢伙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幾句話不對胃口就要走人,正要上去勸慰,黃巢卻是一把將他拽住,沒好氣的說道:“他想走就讓他走,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寫得幾篇破文章嗎,來,別管他,咱們喝咱們的。”
黃巢是什麼樣的人,這白啓明說了一通不屑的話,拂袖而走,黃巢沒有去揍他個半死就不錯了,於軻瞭解他的性格,明白二人若再多說幾句,非鬧出大動靜不可,慨嘆了一聲,卻也不再去追白啓明,猛灌一口氣,嘆道:“這位白兄雖然有些執拗過激,卻也是個仁厚之人,他若考不上個功名,那真是國家之損失。”
黃巢冷笑一聲,道:“如今這世道,空有仁厚之心又有何用,他不去向那縣尉打點好處,就算是李太白附身也決計通過不了縣試。”
黃巢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於軻,他神色一正,問道:“黃兄,說實話,你是不是替某向那縣尉送了好處?”
黃巢怔了一下,訕訕笑道:“什麼都瞞不過於兄法眼。不錯,某昨晚差人送了一筆錢給那縣尉,所以你今天報名時他們纔會對你那麼客氣。”
“黃兄呀,你這麼做之前爲何不與某商議一下?”於軻稍有些埋怨之意。
黃巢一擺手,不以爲然道:“這還用商量嗎,不管怎麼商量,這錢總歸是要送的,除非你不想通過縣試,或者是讓某再去殺一遍縣衙,不過就算某把這幫狗官殺過十遍百遍,換上來的都會是這個德行。”
黃巢的話雖然有點誇張,但於軻明白,這卻是無法逃避的現實,他在大學時就曾經歷過這樣醜陋之事,一門必修課的老師,公然宣佈這一門課通過所需的價錢,聲稱如果有人敢不送錢,那無論這個人考的成績有多好,都絕對不會讓他通過。
人人都恨那老師如骨,但卻無可奈何,因爲那老師在學校有很硬的後臺,大部分人都乖乖的交了錢,少數幾個膽敢以身試法的都撞得頭破血流。
所謂盛世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的殘唐亂世。
想要改變,首先要改變自己,於軻承認,到了最後,他還是可能選擇黃巢替他所做之事,因爲他沒有別的選擇。只是他自恃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也一定可以通過縣試,如此一來,心裡多多少少會幾分不痛快。
“謝黃兄了。”於軻悶着頭灌了三杯,黃巢體會不到他現在的心情,還道他酒興上來了,於是也陪着痛快的幹了三杯。
“黃兄,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一下那位白兄呢?”於軻終還是爲白啓明感到可惜,忍不住替其張口。
黃巢搖頭一笑,道:“某說句心裡話,於兄你既然開了口,某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但你也看得出,那姓白的跟你我不同,他根本就是個一根筋的書呆子,某若幫了他,他非但不會有半分感激,更會對某恨之如骨,你憑心而話,某應不應該去做這等吃力不討好之事呢。”
黃巢的話不無道理,那白啓明確實是這樣的人,如今黃巢把於軻當成了知己兄弟,他沒有理由讓黃巢去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世上本來有許多身懷忠良的奇才異士,只是這個世道不給他們報效國家的機會,或者說,他們不願爲了實現理想而放棄一些東西。
結局,在開始的時候就註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