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宇遙遙望着寧元孃的側影。
素色衣飾,容顏燦若秋華。
是不需華服映襯便豔不可當的女子。
她一絲待嫁的喜悅也無,周身都透着孤單、寂寞。
本就是被強加的姻緣,換了誰也不能心甘。
他眼神一黯,緩步走過去。
趙賀卻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低聲笑道:“六爺,容小人通稟一聲。”
秦明宇一笑,頷首。
趙賀給不遠處的手下打個手勢。
便有人去告知了寧元孃的丫鬟,丫鬟又告訴了她。
寧元娘驚訝地轉頭望向秦明宇,之後便是彎脣一笑,點一點頭。
她的笑,是那種自嘲的笑。有幾次了,他都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眼前。
看他一步步趨近,她細細地打量着他。
一襲月白銀絲暗紋團花錦袍,身形頎長,容顏俊美。
男子的俊美,讓人描述的話,也只幾句相仿的言語。
他自然是俊美的,這一點她從來不否認。只是她身邊縈繞的都是俊美的男子,兄弟、四哥,都是極出色的樣貌。
要說秦明宇有何不同,便是身上那股子落拓不羈。
就是因爲這一點,她從來就不能對他有半分好感——吊兒郎當的,辦什麼事情能讓人放心?
再看不上,也要嫁給他了。
秦明宇到了近前,寧元娘曲膝行禮,隨後問道:“六爺找妾身是爲何事?”
“說幾句話。”他說。
寧元娘示意丫鬟站遠一些,隨即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秦明宇發現自己竟有點兒不大適應她心平氣和的樣子,先前是準備先看她的冷臉才能說話的,“我來問問你,對婚事有沒有擔心、困擾?”
寧元娘沉默不語。
“只管說,我知道你有,而且不會少。”
“有。”寧元娘如實道,“擔心不能做公婆眼裡的好兒媳,更擔心遲早有一日,你會像你娘那樣看待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出身低,不敢高看自己,所以,有時候不免猜測,你不過是因爲要贏,才鍥而不捨地爭搶這許久……”
“不是。”秦明宇打斷了她的話,蹙眉道,“不準這般作踐自己!”
寧元娘訝然擡頭,看到他前所未有地神色誠懇地看着她。
“要是沒有蔣修染,我會一直等你答應嫁給我。是因爲有他,我行事偶爾纔會毫無章法,會心急。別的我不敢說,最起碼,蔣家不適合你,我知道你因爲少鋒有多厭惡蔣家。”
“那麼,”寧元娘專注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看上了我什麼?”
秦明宇下巴抽緊,又撓了撓額角,不好意思說的樣子。
“只是我這張臉麼?”
“又胡說。”秦明宇再次斥責,語聲卻很柔軟,“我跟少鋒打小進宮的機會不少,宮裡有大把千嬌百媚的女子,我們要是那種人,早就自己找個貌若天仙的人了……”
“你扯四哥做什麼?”寧元娘蹙眉瞪着他,“四哥跟你不同,纔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況且他跟四嫂伉儷情深,你不準說這種話。”說着不由忐忑地望向周圍,“讓四嫂聽到不好——便是反話也不能說。”
秦明宇嘴角抽了抽。
寧元孃的四哥襲朗,那就是她心裡最信賴的哥哥,最尊敬的英雄,最睿智的男子,說不得半點兒不是。以前是這樣,現在,她多了一個四嫂,處處維護的不再是襲朗一個,是夫妻倆。
“言歸正傳。”她提醒他。
秦明宇遲疑片刻才道:“再美的女子,如果沒有過人之處,也難以讓誰泥足深陷。”其實很想細細說明如何一日一日傾心的,偏生那隻能是自己意會無法言傳的感覺。
寧元娘抿脣笑了笑,“你既是來走這一趟,大抵是來叫我心安。要說什麼,我應該也能猜得到,明白了,你請回吧。”又看一看周遭,“佛門內,不該提及這些。”
末一句,讓人無從反駁。秦明宇微一頷首,“任何讓你不安不悅的事情,命人傳話給我。”
“好。”寧元娘清淺一笑,“我這樣是有些失禮,可我在你面前已放肆慣了,橫豎不差這一回,還望你大人大量不計較。”
秦明宇笑起來,“說什麼呢?走了。”
寧元娘曲膝行禮。
香芷旋小憩之後,聽說了這檔子事,面上只當不知情。看着神色寥落的寧元娘,於心不忍,回到家中,與婆婆嘀咕:“這樁親事真的好麼?怎麼離婚期越近,我越是不安呢?”
“那能怎樣呢?”寧氏苦笑,“總不能往反面想。”
往反面想,便是寧元娘嫁給蔣修染。
蔣家與襲家是沒可能平和相對的。
但是,蔣修染日後會與襲朗一樣,在家中說一不二。若他對元娘矢志不渝,那麼……寧元娘就會成爲第二個香芷旋。
問題是,寧元娘對秦明宇和蔣修染的態度是一樣,一樣的厭煩,又一樣的沒辦法逃脫。
寧元娘都沒有機會和這兩個男子好生接觸,以前只能敵對只有厭煩,如今不得不嫁了,只不過是長者一個決定、皇上一道旨意。
這世道從來不重視女子的感受。
寧氏輕輕嘆息,“都是這樣的,想不想嫁,都要嫁。”又道,“我只盼着,將來冬兒會比我們過得輕鬆些。”
香芷旋聽着心生傷感。
姻緣真就等同於女子再次投胎,有像她香芷旋這樣的,苦盡甘來,有像婆婆和元娘這樣的,鬧不好就會一世不甘,卻只能獨自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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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間,寧府有貴客臨門——睿王妃到訪,要見一見寧元娘。
寧元娘一頭霧水地去了花廳。
睿王妃笑容和善語氣溫和地與她敘談幾句,便對身邊的侍女打個手勢。
侍女即刻出門,旋踵歸來。
寧元娘察覺到,有人隨着宮女進門來,想着莫不是睿王妃帶來的侍衛?喚侍衛做什麼?
睿王妃已笑着起身,“我去院中賞賞花,你與他說幾句話。這些年的牽絆,便是你毫不在意,也總該與他道一句別離。”語必,腳步輕快地出門,留了兩名小侍女在室內。
寧元娘倉皇轉身,看到背光負手而立的男子。
看不清容顏,卻已明白,是蔣修染。
她不自主後退一步,面色都有些發白了。
蔣修染脣畔逸出落寞的笑。如果說她對他和秦明宇是一樣的厭煩,那麼,她對他還多了一份懼怕。
“我都這樣了,你還怕什麼?”他語帶戲謔,語聲低沉,緩步走到她近前,隔着幾步距離。
寧元娘深深呼吸,清亮的眸子凝住他。
不曾這般看過他。從來不敢。
入目的男子要比她想象的清瘦,也比她想象的英俊雅緻,此外,很是蒼白。
“你都這樣了,怎麼還來見我?”她問道。
“你說呢?”他仍是在笑,卻更顯落寞。
是啊,她該明白。雖說只是陌生人一般,可是,他們之間已有淵源。
蔣修染問道:“如果我不姓蔣,你會不會自一開始就厭煩、畏懼?”
如果他不是蔣家人……這是句毫無意義的話,但他的意思,她懂得。他明白她始終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因何而起。
蔣修染知道她明白了,也就不需她回答,繼續道:“遠在千里之外,便聽說了你的喜訊。你可以當我是陌生人,可我不能。來看看你。”
“你……”寧元娘看住他,“別傷害我的親人,好麼?”正如家中很多人擔心的,她也擔心他會從中作梗,會傷害她的親人。
“親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寧元娘就笑了笑,“活到如今,只有親人最重要。”她沒機會遇到能讓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除去來日可能會有的孩子,這一生,大抵都不能遇到讓她豁出一切去守護的人了。
蔣修染微微頷首,“明白了。”他往前走了兩步,手從背後轉到身前,伸向她。
她喉間一哽,倉皇后退。
蔣修染垂眸,看着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不出意外的話,你我這幾步之遙,已是隔了今生今世。”
不出意外的話,她會成爲秦家媳,此生再不會與他有任何關係。
寧元孃的手握成了拳,指甲生生刺入掌心。
蔣修染的手掌攤開,現出掌心那件閃着晶瑩光芒的手串。
是一條鑽石手串。
“這東西不名貴,可你卻很是喜歡。你及笄禮的時候,我已在征途之中,不能親手交付。日後興許再無相見之日,你又婚期將至,我就將它當做賀禮送你。”
他知道她喜歡這被很多人輕看的閃着晶瑩光芒的小石頭。
他說日後“興許”再無相見之日。
她戒備地看着他。
蔣修染自認是吝嗇笑容的人,可是看到她看着她的時候,總會有笑容,哪怕是失落的惱火的笑容,都會笑。笑容多少會消減一點兒她的懼怕吧?
“我興許會爲難你的親人,但是不會讓你傷心痛苦。”他走到她近前,垂眸,用下巴點了點她的手,“拿着。晚一些收下,我就晚一些離開。”
寧元娘緩緩伸出手,纖長手指拈住手串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