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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修染是否尚宮主的事,香芷旋問過襲朗。

襲朗說:“不會。”男人被長輩逼着成婚,到底是有情可原,可要是被一個女孩子逼着娶他,那可就是一輩子的心結。

“不會?”香芷旋半信半疑,“難道他還能抗旨麼?就不怕皇上怪罪,不怕失去皇后和睿王的倚重?”

“結親會成爲一些人的捷徑,但是要因人而異。對於有些人來說,結親從來不會帶來絕對的權益,更不會帶來絕對的壞處。”

在鎮南侯夫人眼中,蔣修染沒理由拒絕尚宮主,而在襲朗眼中,蔣修染並非能夠爲了捷徑屈就的人。

自心底,香芷旋覺得他應該更瞭解蔣修染,並不見得是因同爲男人,而是因爲他們是對手。

沒幾日,通過二老夫人之口,蔣修染與三公主的事傳到東府。

皇上派睿王去蔣府探病,睿王隱晦地提了提賜婚的事。

蔣修染直接告訴睿王,自己已有意中人,便是賜婚旨下來,他也抗旨不尊。

睿王好一番說項,沒用。

蔣修染最後只說,只要他活着,就不會尚宮主。

三公主以爲蔣修染是死都不肯娶她,蔣修染不是,他是隻要不死就不會娶她。

那天是二老夫人來找寧氏說話,而寧氏回孃家還未回來,想到三公主常來找香芷旋說話,便去了清風閣,說了說這件事。

兩人說着話,元寶生龍活虎地跑了進來,扒着座椅扶手,對着香芷旋不停地搖尾巴。

二老夫人偶爾過來一趟,見過元寶幾次。她倒不怕它,甚至是喜歡的。元寶對喜歡自己的人都記得很清楚,再碰到雖然不會親近,但絕不會有敵意。

“餓了?”香芷旋看看時辰,“還早呢,再忍一會兒。”

元寶不肯,擡起一隻前爪,伸向她。

香芷旋立刻笑靨如花,伸出手讓元寶把爪子放在手中。這是它無聲地和她撒嬌、央求的意思。“好吧,就受不了你這個樣。先少吃一點兒,解解饞。”她轉頭喚紫蘇給它準備點兒食物。

紫蘇笑着稱是,喚元寶:“走,吃飯去。”

這一句,紫蘇從來沒變過說法,元寶知道意味着它可以吃飯了,立刻用下巴蹭了蹭香芷旋膝頭,轉而跟着紫蘇出門去。

二老夫人看得大樂,“難怪你這麼喜歡,實在是招人疼。”

香芷旋笑應道:“嗯,跟個小孩兒似的。這肯定是又去後園瘋跑了一陣子,餓了,紫蘇又不肯破規矩,就來找我了。”

圍繞着元寶說了一陣子話,二老夫人才又說起蔣修染和三公主,“我先前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修染和三公主的事,現下仔細問了問,才知道來龍去脈。我看啊,強扭的瓜不甜。修染對寧大小姐,三公主對他,都是一樣。何必呢?這到了一起怎麼可能過安生日子?”

香芷旋苦笑,“我現在被他們幾個弄得暈頭轉向的,已不知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纔好。”

“唉,細想起來可不就是不知怎樣纔好。”二老夫人嘆息一聲,“我也就是聽聽,看看,究竟怎樣也不關我的事。”

香芷旋笑了笑,問起襲肜的學業,“先生教的可還盡心?”

二老夫人點頭,眉宇舒展開來,“先生說明年就能下場考試了。能不能最終走到殿試都無妨,起碼十年二十年之內都有個事情忙碌。”

“天……”香芷旋笑道,“您這一番話,把七弟小半生都說進去了。七弟踏實好學,肯定會順利考取功名。”

二老夫人笑眯眯的點頭,“借你吉言吧。”又遲疑地看向香芷旋,“往後,我孃家那邊要是爲了朋哥兒的事情來鬧事,我命人來知會老四一聲——你跟他提提這事兒。”

香芷旋點頭。

“我能管的也就這一時,往後還是得老四出面。”襲脩前前後後那些事,得到的那些懲罰,早已讓二老夫人自心底惶恐。什麼也不求了,她只要子嗣平安,如此就好。

往後二字,是指二老爺守孝期滿回府的事。香芷旋只能笑一笑,不便說什麼。

**

蔣修染的態度,讓皇后與睿王放棄了結親的念頭。

名將如蔣修染、襲朗,都是一個樣子,胸中有錚骨,骨子裡又十分傲氣。

早在襲朗重傷期間,太子想送襲朗人情,有意請皇上把二公主指給襲朗。探病時提及時,襲朗一口回絕,太子只得作罷。這件事只有宮裡一小部分人知道,那時皇后母子探聽到了,還曾暗地裡取笑過太子一番。

卻沒想到,如今這樣的情形又在蔣修染身上重演。

其實兩個人若是答應,就等同於皇家不惜選擇金枝玉葉爲其沖喜,能痊癒,便是駙馬爺,撒手人寰,還有公主支撐門楣。

可他們不要這唾手可得的讓人欣羨的殊榮。

甚至於,別人眼中的這種殊榮,在他們眼中,是恥辱。

皇后左思右想,覺着婚事不成也好。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嫁過去之後,便是蔣修染順利痊癒,一輩子也不會給女兒一個好臉色,何苦呢?拉攏蔣修染,結親的方式分明是最差的,那就算了。

同樣的,睿王亦如此。

母子兩個便又婉言請求皇上打消賜婚的念頭,自是不敢說實話,只拿蔣修染的傷勢說事,稱恐怕是生死難測。

皇上本就是勉強同意,到如今自是樂呵呵地點頭,讓禮部另選良婿。

三公主着實抓狂了,卻又不敢跟皇上說明自己的心意,要是知道她騙了他那麼久,後果不堪設想。她與香芷旋說的請父皇儘快賜婚,是要通過母后、兄長的,卻不想,兩人很快變了心意,不肯幫她了。

不甘心,沒辦法甘心。

她去了蔣府。

蔣修染住在蔣府的照月軒,此刻,他身在花廳。

這個花廳也是他平時與幕僚議事的議事廳。

室內有一張甚爲寬大的花梨木長案,約兩丈來長。

三公主不顧護衛阻攔,闖了進去,就見蔣修染正繞着桌案行走。步履艱難,浸透竹青錦袍的,除了汗,還有血。

“你不要命了麼?!”三公主盯着他負傷的腿。

“滾。”男子的聲音冷硬如鐵,步調雖然極緩慢,卻沒停下。

“你這個瘋子。”三公主也不惱,在長案一側落座,神色悠然地看着他,“難得你這般狼狽,我也開開眼界。我倒要看看,誰能把我趕走。”

蔣修染側目看着她,鷹隼般的眸子透着涼薄冰冷,脣角卻勾出一抹嘲弄的笑,“你也就身份還拿得出手。”

他從來是這樣的,對她都不是棄若敝屣能夠形容的。她哽了哽才道:“我在你眼裡,就是死纏爛打的那一個。可你對寧元娘呢?你又算是什麼貨色?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麼意思。”

“過來做什麼?”蔣修染問道,“要我娶你?”

“你爲何不同意?”

“我寧可娶一個玉臂千人枕的妓AA女,也不會娶你。”蔣修染凝了她一眼,“就是這麼厭惡你,怎麼能娶你?”

他不會說我死都不會娶你,因爲他有很多比這更刺心的言語。

三公主的怒火,總是能被他輕易點燃。她猛地站起身來,氣急敗壞地看着他,“你看不起別人,別人眼裡的你又是怎樣?說不定人家寧元娘經常想的是,寧可嫁給一個乞丐,也不要嫁你!”說到這裡,她殘酷地笑了笑,“別惹怒我,否則,你的心上人會毀在我手裡!”

“你有這本事,我信。”蔣修染扶着桌子,繼續挪動腳步,“但你也要相信,動她一根頭髮,我都會讓你生不如死。”

“好一個癡情種啊。”三公主嘲諷地笑,“人家就要嫁入秦家了,你卻還不肯讓人傷害她。”

“睿王上次提出回封地,是在試探皇上的心意。”蔣修染語氣平緩,“他不想回,他的心跡你不會不明白。我是不是該將所知一切告知皇上,讓皇后和你們兄妹兩個跌入人間煉獄?”

三公主神色一凜。

“你看,我不需做太多,就能毀了你。”蔣修染停下步子,緩緩落座,“我最厭惡的人,只你一個,別讓我厭惡到只想眼不見爲淨的地步。”

三公主此刻只覺得萬念俱灰,倏然脆弱起來,“寧元娘要嫁給秦明宇,不是那麼簡單,不是我可以一手操縱的。這些你比我清楚。比起你,她肯定願意嫁給秦明宇。你到底是癡情還是傻?於公於私,我們在一起不是更好麼?”

蔣修染語氣淺淡:“誰跟你說過,她一定能嫁給秦明宇?”

三公主臉色大變,“你……你這個瘋子,難道還不死心?”

“滾。”蔣修染不予回答,“再不走,我只能讓護衛無禮了。”

三公主羞憤之下,險些落淚,切齒道:“蔣修染,你我若是做不成夫妻,便只能做一輩子的仇人!你記住了!”

蔣修染看着三公主的匆匆離去,閉了閉眼。

無情的拒絕,總比假意逢迎要好。而且這個女子,你就不能給她隻言片語的好話。

周身都疼,彷彿每一處都在被利刃切割。

是該臥牀休養,可那會讓他焦慮失去冷靜。

疼痛能讓他頭腦清醒一些。

**

婚期越來越近了。

秦明宇和襲朗商議之後,分別派出一批精良人手,暗中保護寧元娘及其長輩。

賜婚也可能出變數,因爲想阻止婚事的人是蔣修染。

眼見着這些年的心願將要成真,秦明宇反而開始琢磨寧元孃的心跡。

她答應嫁他,是因他不改初衷,是因形勢所迫,是她爲了親人對他做出的讓步。

否則,她不肯的。

以前,她說法都是一致:只要想到可能嫁給你,我就想尋短見。蔣修染亦是。

足見她對他們厭煩到了什麼地步。

氣極的時候,她甚至說,我有四哥是我的福氣,可若能重來,我不會踏進襲府半步。

直到他聽聞母親曾指責她言行輕浮性子狐媚之後,才明白她爲何氣成了那樣。

是他與蔣修染在驚鴻一瞥之後,便開始想方設法地接近甚至是——糾纏。可母親誤會了,以爲他們是少年男女不講規矩混在一起才生出的種種事端。

母親那邊,這陣子在他與姐姐細說原委,在祖父語重心長地半是警醒半是開解之後,心緒好了一些,近日已又如常與親朋好友走動了。對他說過,想讓她完全不計較不大可能,她只能當一個大面上過得去的婆婆,想像襲家老夫人對四夫人那般親近是絕不可能的。

這已是不易。

可是元娘呢?

九月末,寧元娘去普陀寺上香還願。

秦明宇請了一日的假,跟了過去。

有些話,他總要與她說明白。

寧元娘是與香芷旋、錢友梅一同過來上香的。

襲朗提前跟寺裡打了招呼,閒雜人等在這一日不允入內,免得混進去登徒子橫生是非。此外,又多派了些護衛隨行。

用過午膳,香芷旋乏了,在廂房小憩。錢友梅帶着安哥兒四處遊轉一番。寧元娘帶着兩名丫鬟去了菊園賞花。

這菊園是普陀寺裡出名的一景,很有些看頭。尤其在這秋末時節,更難得。

只是今年不比往昔,寧元娘如何也不能專心賞花。

自從親事定下之後,她就悶在家裡,每日對着親人口是心非,答應他們成親之後會盡本分,不會忤逆長輩,不會頂撞夫君。

真實的情緒,總要深埋於心底。

幾年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親人對她纔有了笑容,有了關心。之前,連母親都說她是惹事精,都說她怎麼就不知道檢點些呢?

她惹事,她不檢點。她以前在家人眼中就是那樣的不堪。

如今呢?閤家大有那種你可別不知好歹,要嫁的是秦家六爺,還是皇上親自賜婚,再不高興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意思。

這種反差讓她難受。也明白,親人麼,愛之深責之切,可那種前後態度迥異帶給她的落差,實在是難以消受。再難受也要忍着,是自己選擇的,就不能抱怨,就會盡力按照他們的意願爲人處世。

她最爲擔心的是,在成婚之後,秦明宇會不會疑心她與蔣修染曖昧不清。東西得到之前,不會猜忌,到手之後,纔會細細觀摩,尋找瑕疵——想要得到讓人不冷靜,得到之後會讓人挑剔。

她不知道秦明宇會不會有她不想看到的那一面。

甚至不瞭解他,如何不擔心。

她視線散漫地掃過滿園豔色香花,心頭卻飛起蒼茫大雪。寂寥,無聲,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