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語聲極緩慢地道:“再怎樣,我也不能死在你手裡。”喘了口氣,又道,“我要見老三。”
寧氏點頭,“你是該見見他,總得問問他爲何兩面三刀。可是,即便是不見,想清楚原由也不難吧?”
老太爺看着她,“說說。”
寧氏有點兒同情地笑了笑,“老二戰死沙場之後,老四是襲爵的不二人選。可你這幾年都沒提過這件事,老四呢,也不看重那個虛銜,從未提過。再有,你們父子兩個從來不睦,尤其近來,你決意要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讓他對你心存敬畏。但你想沒想過,一旦你跟他窩裡鬥,他又鬥不過你的話,會給他帶來怎樣的災難?他一旦落魄,局面還是你能掌控的麼?到時他丟官罷職被逐出家門都未可知。到了那地步,家中可就只剩下老三和老五了,你會讓誰當家襲爵?你會讓誰光耀門楣?”
老太爺目光閃爍,困惑得很,“老三,庶出……怎麼可能?”他願意照拂老三,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會打破高門大戶慣有的規矩,怎麼可能讓嫡子落魄讓庶子得勢?
“唉……”寧氏苦笑,“要說你這個人哪,顛三倒四的,把你自己都給繞糊塗了吧?你試想一番,若你是老三,看着父親那樣對待嫡出的手足,會不會生出妄念,會不會鋌而走險?”
“……”老太爺閉了閉眼。
“到頭來,老四心寒了,老三人廢了,本不需如此,偏就走到了這地步。”寧氏悵然搖頭,“爲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你對我總是存着一份怨恨,對老三總是存着一份虧欠,這些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從沒想過,這些會影響你與老四的父子情分。”
老太爺還是沒說話。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寧氏試着梳理往日是非,“老四十歲那年,搬到外院之後,對何事都有了自己的見解,分外膩煩你爲了仕途不受影響便委屈長房的人。可是老三不是那樣,老三面上對你恭順有加言聽計從,是你眼裡的孝順兒子。有個什麼事,自然是相信老三,總是覺着老四跋扈。我還記得,你的好兒子毒害老四的事,你都不肯相信。這說起來,老四對你真是仁至義盡了,要是換了我,從那時就開始記恨你了。同樣的,我要是老三,從那件事之後,就會生出妄念,有機會便會嘗試借你之手謀害老四。”
“別說了……”老太爺吃力地搖着頭,“別說了。”
寧氏輕嘆一聲,“不說了,一說這些我就滿腹火氣,愈發厭煩你。我只盼着你日後清醒一些,用你在官場的腦子想想家裡這些事,想清楚你到底做錯過多少事。嫁給你這麼些年,我才明白,爲何歷代權臣名臣不乏家事亂成一鍋粥的前例,治國與治家對於你們這些人來說,真是兩回事,在家中真真兒是剛愎自用。只是,你比前人幸運,你有一個成器的兒子。襲家幾百年的榮華,不會斷送在你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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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和秦明宇相形進宮,去往御書房。
路上遇到了慧貴妃。
慧貴妃是秦家人,秦明宇的親姑姑。
二人忙上前行禮。
慧貴妃一看秦明宇就蹙了眉,“瞧瞧你這幅邋遢樣子,猛一看還以爲你已是而立之年。”說着話,盯着秦明宇的小鬍子和下巴上的鬍子茬,滿臉嫌棄。
秦明宇笑道:“祖父把我趕出家門了,身邊沒有好生服侍的,我可不就這樣了。”
“眼下你不是住在老四那兒?這話是說襲府沒個能好生照料你的人?”慧貴妃是看着兩個人長大的,把襲朗當做半個家裡人,又說起秦明宇被老爺子趕出家門的事,“讓你成親你總是不肯,合該將你攆出去。”
秦明宇苦笑,“得,都是我不對,這總成了吧?”
“懶得說你。”慧貴妃走進兩步,對兩人道,“皇上叫你們過來,是爲了蔣鬆的事兒,沒別的。想好應對之詞,別出紕漏纔是。”又看向襲朗,“你那樁官司眼看着就能了事,蔣修染也不知怎的,上了道摺子幫你說話,怒斥那些言官誣陷忠良,着實叫爲朝廷出生入死的將士心寒。”
蔣修染是護國公的幼弟,這兩年都在東面海岸線剿匪。
襲朗恭聲道謝。
“不管蔣修染怎麼想的,他已上了摺子,護國公只能讓那杆子言官噤聲。再者,皇上也正打算這兩日給他們個說法還你一個公道的。”慧貴妃說到這兒,瞥見秦明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挑眉,“你這是怎麼了?與蔣家那位將軍也有過節?”
“嗯。”秦明宇嘆氣,“過節還不小呢。”
慧貴妃白了他一眼,“有沒有還不是一樣?你把人家侄子的手廢了,以往沒過節眼下也有了。懶得說你……”又看看天色,“你們去吧,我得趕緊回宮了,讓皇上知道了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語必,扭轉身形,踩着優雅的步子離去。
襲朗與秦明宇對視一眼。
秦明宇道:“那廝這算是還你那份人情?”一年前,蔣修染被言官攻擊,身在疆場的襲朗聽聞之後,上了道摺子,爲蔣修染開脫。
襲朗道:“不爲還人情,他也要這麼做。”
“你們這羣人的心思,我還真是看不明白。”秦明宇悻悻的。他之前也是武職,卻不曾帶兵打仗。
“一碼歸一碼。”襲朗微笑,“蔣修染是個人物,不會允許同道中人被小人潑髒水。我亦如此。你得清楚,我但凡獲罪,當初跟着我殺敵的將士也會被牽連——他們何罪之有?帶兵的人,體恤將士可不是隻體恤自己手裡的人。”
秦明宇想了想,點一點頭,之後臉色更差,“既然是個人物,那我要跟他爭搶什麼,不是難上加難?”
襲朗笑問:“你要跟他搶什麼?”
秦明宇沒好氣,捶了襲朗一拳,“明知故問!”
襲朗報以同情地一笑,“你好生斟酌,我也不能幫你什麼。”
“我是得抓緊了,蔣修染今年大抵就要回京了。”
兩人說着話,到了御書房。內侍通稟後,進門面聖,行大禮參拜。
皇上指一指站在一旁的護國公,“朕叫你們前來,是要問問蔣鬆那件事,你們說說經過。”
襲朗與秦明宇便將當晚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自然,是與紫蘇說過的經過完全符合的。
末了,襲朗道:“府中護衛是前些日子新換的,並不識得護國公世子。恰好臣的六弟近期又在蔣家將養身體,他們也無緣得見,便以爲只是街頭地痞,下手便失了分寸。”
皇上頷首,又問秦明宇:“你呢?湊熱鬧打人也罷了,怎的下手那麼重?”
秦明宇一臉無辜:“臣是路見不平,實在是氣不過。恰好那日喝了點兒酒,沒看清爲非作歹的都是哪些人,下手便沒了輕重。”
這種事,皇上只能和稀泥,對秦明宇道:“那女子無礙,護國公世子的右手卻廢了,他日後的前程都要受影響,你去蔣府賠禮道歉,一應診金調養所需開銷都由你出。”
護國公聽了很是不甘,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呢?只是必須要鬧一鬧,不然更窩囊。
秦明宇卻不答應,“微臣沒錯,爲何要道歉?”
皇上虎了臉,“你年歲也不小了,難道還要朕告訴你何爲喜事寧人麼?!”
“……”秦明宇跪倒在地,不吭聲。
“你要是不去蔣家賠罪,便日日在御書房外跪着!”
“是!”秦明宇叩頭,“微臣謝主隆恩!”
皇上:“……”
襲朗忍着笑。
護國公欲哭無淚。
之後,秦明宇在御書房外跪了兩日,皇上看的煩了,說看到你就生氣,別在朕跟前杵着,找個地方面壁思過——也聽說了,這個混小子剛進家門就被秦家老太爺趕出去了。
秦明宇喜笑顏開地謝恩,回到襲府跨院兒,每日就琢磨着吃什麼好吃的,喝什麼佳釀,日子很是滋潤。
修理蔣鬆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翌日,遠在外地的襄陽王奉召到了京城。金鑾殿上,皇上說起一衆官員彈劾襲朗一事,說當年寧夏戰事期間,自己曾派了二十名皇家親眷去軍中歷練,只是秘而不宣,那二十個人當中,包括襄陽王。
隨後,襄陽王與幾名皇親貴胄先後上殿,細細闡述當年大捷前後的情形。
襲朗有沒有好大喜功,明白人一聽便知。
最後,皇上言辭犀利地痛斥以左都御史爲首的這起子官員污衊忠良,着實叫人忍無可忍。
左都御史跪在地上聆聽,額頭上冷汗涔涔。要知道,皇上這可是首次親口迴應這類彈劾的事情,兩年前這種事鬧起來的時候,皇上都不曾這般明確的表態。最要命的是,之前的留中不發,原來是等着襄陽王這個人證趕到京城。
皇上發完火,賞了帶頭鬧事的幾個人各二十廷杖,並罰俸三年,其餘人等也給予相應的罰俸處置。
很多人都以爲,年紀輕輕的襲朗入朝堂之後,總要經歷一番起伏,襲家幾百年的基業也要歷經一番風雨,卻不想,皇上竟親自站出來爲這個年輕人撐腰。
這可不是捧殺,而是真正的主持公道,幫他從是非圈裡脫身。
有多看重襲朗,夠人琢磨一段時間了。
過了幾日,襲刖入工部行走,任工部主事,六品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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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聽聞這些事情之後,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終於能心平氣和地度日了。她到底是沒襲朗那般修爲,即便明知他會安然無恙,到底還是會擔心出岔子。
香若鬆前段日子便進了國子監進學,每日聆聽名動天下的名士教誨,有個什麼事,都是讓貼身小廝來遞話。
從小廝一次次的傳話中,她知道香家幾間鋪子每況愈下,一再被同行打壓,短短時日便沒生意上門了,掌櫃的除了請罪,別無他法。香若鬆倒是想得開,讓小廝替他道明心意:要是不想看着她爹孃留下的產業受損,便想想法子,要是無所謂,那就隨它去,大不了將鋪子轉讓出去。
香芷旋當然無所謂,清楚那是叔父做的文章,怎麼會出手阻撓。由此,只是一笑了之。
轉眼到了三月初九,這天是襲朗的生辰。
她雖然是慢性子,可放在心裡的事總是很早就開始思量,着手準備着,是以,給他的生辰禮早早就預備好了。
偏生襲朗對這類事不上心。早起吃壽麪的時候居然問她:“好端端的吃這個做什麼?”
她差點兒連鼻子都皺起來,氣鼓鼓地道:“我想吃了,不行嗎?”
“自然可以,生什麼氣。”襲朗笑着揉了揉她的臉,問她,“眼下我比較清閒了,得空陪你出去轉轉?”
三月裡的天氣,正是春和景明,找個由頭出去走走實在是美事一樁。她便笑了起來,說好啊。
襲朗見她高興起來,便專心用飯,吃完即刻出門。午間自然是沒工夫回來的,到了晚間,如常在外書房處理公事。
她命丫鬟過去請了幾次,他先是說要晚一點兒回房,後來索性說沒時間回去用飯了。
哪個混賬說的清閒了?怎麼連回房用飯的工夫都沒有?
她又是無奈又是心疼,開始埋怨他身邊的那些個人——他的生辰啊,一個記得的都沒有?真是……最起碼,總得讓他正正經經吃一碗壽麪纔好。早間那一餐,根本是不能作數的。
問過丫鬟,聽聞外書房裡沒外人,索性親自去找他,出門前吩咐小廚房將飯菜熱着,再加兩道菜,又讓含笑帶上她爲他備下的生辰禮。
進到外書房,襲朗正在凝神看着手邊一些信件,一旁餐桌上的飯菜還沒動過。
香芷旋輕咳一聲。
襲朗擡眼,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說着就漾出歉意的笑,“以前麾下幾名將領問我一些事,我得儘快回覆。”
香芷旋走到他身邊,“還要多久?我等你。”
襲朗擺手遣了房裡服侍的,環了她腰肢,“今日這是怎麼了?竟有點兒黏人的意思。”
“就黏着你了,行不行吧?”香芷旋又氣又笑地戳了戳他眉心。
“求之不得呢。”襲朗笑着緊摟她一下,“等我一刻鐘。只差寫回信了。”
“嗯,我等你。”香芷旋站到一旁,幫他磨墨。
回信的內容是早已想好了,不過是寫到信箋上,不到一刻鐘,他便寫完了需得回覆的信件。
香芷旋到這時,才意識到一件事,語帶猶疑地問道:“你以前,是不是都不過生辰啊?是不是有什麼忌諱?”
襲朗聽出了話裡的意思,這才明白過來,笑,“在外的年頭不算少,早就忘記了這回事。今日是我生辰?我竟不記得。”
“沒忌諱就好。”香芷旋立時高興起來,“你不記得沒關係,我記得啊,還給你備了禮物呢。”
襲朗笑着攜了她的手,“什麼禮物?”
“你一定猜不到的禮物。”香芷旋不無得意地笑起來,又站到他身後,雙手矇住了他的眼睛,“等會兒就知道了。不準偷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