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點名的幾個人,或是皇室子嗣,或是朝廷重臣,皆爲朕看重。你要他們舞刀弄槍給你看?”皇上的視線有點兒冷,語氣透着輕蔑,末尾的“你”字咬得有點兒重。
和月郡主聞言,立時漲紅了臉。字面上沒有刺耳的言辭,可是那語氣的輕蔑,猶如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了她臉上。
這是天子威儀,亦是強者風範,讓她覺得自己卑微渺小。
她慌忙請罪:“皇上恕罪,臣女年少無知,失言了。”
“你的確年少,也失言了,卻非無知。”皇上慢條斯理地道,“朕是看你年少,你又來自長平公主遠嫁之地,願意給你幾分顏面。但你也要有個分寸,牢記何爲廉恥,切勿以爲朕會一再縱容。”
意思是說,他知道她不是沒腦子的人,日後別在他跟前故作無知惹人嫌惡。
和月郡主的臉色由紅轉白。
皇上卻是話鋒一轉:“到底有何意圖,不妨直說。朕上了年紀,實在不喜兜兜轉轉行事。”
和月郡主鬆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索性直言道:“臣女對襲大人、襲夫人甚是好奇,想時不時見見他們。”
這一次,皇上倒是爽快,“他們若是得閒,你可以見。有何心思,去找太子妃說,別再來靜園。”
和月郡主謝恩稱是,又道:“明日起,臣女無事不會再來宮裡。”
“如此最好。”皇上擺手讓她退下。
當日宮宴,和月郡主自然是要參加的,並且當衆說了皇上允許的事情,笑着對香芷旋道:“襲夫人,日後我們可要常來常往了。”
香芷旋笑微微的應聲,遙遙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神色不虞。
這反應是做戲還是出自真心,不能分辨,也無從細究。盯着皇后看,是失儀。
自心底,香芷旋不覺得這是壞事。不論和月郡主是何居心,多瞭解一些都有好處。
西夏寧王是被送來做質子,有沒有回國一日都不好說,隨他前來的人,亦是如此。這也就意味着,橫豎都要做好與和月郡主時不時打交道的準備。要是和月郡主嫁在了這裡,那可就是很多年間低頭不見擡頭見。
襲朗亦如此,日後也少不得與和月郡主碰面。她清楚這一點,並無不悅。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和月郡主打起襲朗的主意,想將她取而代之,也是無從阻止的。
誰能左右一個人的私心?
明裡暗裡,惦記襲朗的人多了,她個個計較個個嫌惡的話,也就不用過日子了。
當日宮宴是皇后發話,實際着手操辦的卻是太子妃,這是皇上的意思,當然是爲了避免皇后做手腳,使得宴席上鬧出醜事。
是以,當日風平浪靜地度過。
第二日,香芷旋留在家裡,整個上午都用來聽管事回事、示下,下午則不需出門,也沒賓客上門。
襲朗帶着寒哥兒去了後花園玩兒,安哥兒宜哥兒這幾日也與他愈發親近,跟着一同去了。
香芷旋無所事事,去了蔚氏房裡。
錢友梅也在,“四弟妹也來了,咱們一同陪着五弟妹去後花園走走吧?”
香芷旋欣然點頭,“好啊。”蔚氏的產期是三月,從現在起,就要每日活動腿腳,常去後花園裡轉轉。
妯娌三個步行到了後花園,途中一直說說笑笑。
蔚氏撫着腹部道:“我只盼着這一胎是個女兒,宜哥兒太淘氣了。”
“那可有些難。”錢友梅與香芷旋異口同聲,都記着襲家幾代纔出了襲朧一個女孩子。
蔚氏無奈,“你們可真是的,順着我說不行麼?”又道,“不都說酸兒辣女麼?我每餐飯都要吃辣。”
錢友梅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本來就愛吃辛辣的菜餚。”
香芷旋附和,“這個不能作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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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氏分別拍了兩個嫂嫂一下,“沒法兒跟你們說話了。”
兩個人笑出聲來。
進到後花園,遙遙見到幾名小廝在空曠開闊的草地上蹴鞠。襲朗帶着安哥兒、宜哥兒坐在不遠處觀看,寒哥兒坐在父親膝上,也睜着大眼睛專心致志地看着,小嘴兒微張,滿臉好奇。看到有趣的情形,便拍着手咯咯地笑,還不忘轉身擡頭看看父親。
“這幾日,安哥兒、宜哥兒跟四哥愈發親近了。”蔚氏滿臉喜悅,“四嫂還不知道吧?每日下午,四哥都會帶着他們玩兒。真沒看出來,四哥居然這麼有耐心。”
錢友梅亦是滿心歡喜,“是啊,當真是沒看出來。”
妯娌在誇自己的夫君,香芷旋就是同意,也不能說什麼,只是一笑,轉而道:“走了這麼久,我們也歇歇腳,在這兒坐坐?”
“好啊。”蔚氏擡頭看了看天,“天氣就快暖和了,午後在外面坐坐,最是愜意。”
丫鬟們得了吩咐,搬來座椅茶几,又奉上茶點。蔚氏不宜飲茶,只要了一杯熱水。
那邊的安哥兒、宜哥兒連續幾日都要看一會兒小廝蹴鞠,回到房裡也會興致勃勃地練習,此刻躍躍欲試,安哥兒詢問襲朗:“四叔,我跟二弟去試試,行嗎?”
襲朗點頭,“去吧。”
兄弟倆眉開眼笑地跑開去。
寒哥兒不高興了,抓着襲朗衣袖,指着他們,“哥哥……”隨即就掙扎着要下地。
襲朗輕輕拍了他一下,“你這小懶蟲,還不會走,湊什麼熱鬧。”
寒哥兒扁了扁嘴,滿臉不甘。一旁服侍的金媽媽和幾個小丫鬟看了,忍俊不禁。
隨後,寒哥兒還是下了地,跟襲朗撒嬌。
襲朗站起身來,教兒子學走路。
妯娌三個雖說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卻不難猜到,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香芷旋打量着父子兩個。
襲朗笑容清朗,穿着淨藍色錦袍,是她親手給他做的。做了父母之後,兩個人大事小情地都開始更正一些習慣,例如她改了凡事都要計較的嬌氣行徑,他則改了穿衣習慣。
她嫁給他之初,他剛從沙場回來不久,僕婦們問過趙賀,便還是依着他在外的穿戴習慣準備衣飾。
如今有了寒哥兒,安哥兒、宜哥兒逐漸長大,處處以他爲標杆。一次她聽說宜哥兒嚷着讓丫鬟給他做玄色衣物,直冒冷汗,連忙給他趕製了幾件顏色素雅的錦袍。
襲朗不需她說就知道是何用意,也真是不計較這些,她讓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
安哥兒今日穿的是大紅色緙絲小襖,襯得小臉兒更加白皙,雙眸似是熠熠生輝的黑色寶石。
容顏酷似的父子兩個,悅目得似一幅會動的畫。她想,自己何其幸運,有他們陪在身邊。
三個人坐了一陣子,香芷旋就勸着蔚氏回房,“出來一陣子就行了,到底風還有些涼。”
蔚氏處處以孩子爲重,自是欣然點頭。
三個人便起身往回返。
走出去一段路,忽然聽得有人驚呼,俱是駐足回眸。
安哥兒不知怎的摔倒在了地上,擡手護住了頭。
襲朗則已起身將寒哥兒交給金媽媽,闊步走過去,將安哥兒抱了起來。
一名小廝則誠惶誠恐地到了襲朗面前,下跪請罪。
只這片刻間,發生了什麼?妯娌三個都愣在了原地。
寒哥兒見父親撇下自己去抱哥哥,很不高興地咕噥起來。金媽媽四下張望,看到了香芷旋,慌忙指給寒哥兒看,隨即快步走過來。
錢友梅忍着沒過去看安哥兒。
香芷旋抱過寒哥兒,一面安撫地拍打他的背,一面問道:“怎麼回事?”
金媽媽忙道:“那名小廝蹴鞠時玩兒得太高興了,忘了一旁還有人看着,施全力踢了一腳,方向卻是直衝着寒哥兒這邊。安爺看見了,不顧人小力薄撲了一下,似是被砸到頭了。”
原來如此。
妯娌三個剛往那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她們看到襲朗轉身走來,橫抱着安哥兒,低頭跟安哥兒說着話,脣角有含着疼惜、欣賞的笑意,柔和得能將人的心融化一般。
宜哥兒氣喘吁吁地跑到襲朗身邊,緊張地詢問哥哥怎麼樣了。
襲朗腳步略停了停,騰出一手,握住宜哥兒的小手,“沒事,別怕。”
蔚氏心裡有很多感慨,卻不能用言語道出。
錢友梅卻是險些淚盈於睫。她最是留意生活裡的細節,因爲堅信細節才最見人心。方纔襲朗那個神色,一如慈父安撫孩子,做不得假。這個男子,是真的將安哥兒與襲脩分別開來對待的,對安哥兒沒有一絲遷怒。只要安哥兒爭氣,襲朗就會給予照拂。到今日,她想她可以確定這一點了。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安哥兒平安長大,娶妻生子,跟襲朗領個差事,日子順和就好。眼下看來,要實現並不難。
她從未像今日這般心安、踏實。
香芷旋靜靜地看着襲朗,脣角的笑容如清豔的花朵一般綻放。這一刻的他,實在是迷人眼眸。隨即看向安哥兒,心生疼惜、寬慰。這個孩子,是擔心寒哥兒被砸到纔不顧自己安危的。
襲朗到了近前,先對錢友梅道:“額角碰了一下,等會兒讓太醫來瞧瞧。”
“不用。”安哥兒扭頭看着錢友梅,“母親,只是有點兒疼,沒事的。”
香芷旋笑道:“那也讓太醫給你看一下,這樣我們心裡才踏實。”又對錢友梅道,“雖說正月裡不宜請太醫,可孩子的事不能小覷。”
“嗯,也好。”錢友梅點頭一笑。
安哥兒有點兒沮喪,摸着頭道:“可我真沒事啊。四叔,你以後不會不讓我蹴鞠了吧?”
“我是不會阻攔。”襲朗笑着問錢友梅,“三嫂呢?”
錢友梅忙道:“我更不會了,小孩子家,磕磕碰碰的是常事。”
襲朗對安哥兒道:“聽到沒有?”
“聽到了!”安哥兒脆生生答道,隨即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四叔,我可以自己走。”
“那就自己走。”襲朗這才放下了安哥兒。
“爹爹,爹爹……”寒哥兒委屈地看着襲朗,伸出手臂,“抱,抱抱!”
襲朗失笑,把兒子接到懷裡。
寒哥兒緊緊地摟着他頸部,生怕誰搶走似的。
大大小小一羣人都笑了起來。
一行人去了寧氏房裡,襲朧也在。說說笑笑間,太醫過來了,給安哥兒看了看,笑呵呵地說沒事,只要抹點兒消腫的藥就行。
大家都放下心來。初時緊張,是因爲孩子是頭部被撞到,不似平時摔跤之類,怕當即看不出端倪。
之後,寧氏奇怪地問香芷旋:“元寶呢?這兩日都沒見它。”
襲朗笑起來。
香芷旋如實道:“小書房裡不是添了魚缸麼?元寶最初好奇,總扒着看。後來,安哥兒養的小黃和眯眯不知怎麼知道了,總往小書房去。元寶好像是擔心它們抓魚吃吧?每日看着呢。”
“啊?”錢友梅先是驚訝,隨後恍悟,“怪不得,我說這兩日怎麼看不見那兩隻貓了呢,敢情是跑正房去了啊。”
衆人聽了,很輕易就能想見到那情形,俱是笑不可支。
笑過之後,香芷旋走到大炕前,對正專心致志玩兒九連環的寒哥兒拍拍手,“寒哥兒,來,我們學學走路好不好?”
“你啊。”寧氏又氣又笑地戳了戳香芷旋的眉心,“整日裡只惦記着讓我們走路,不準,我不准你累着我們寒哥兒。”說着迴轉身形,把寒哥兒安置到了自己膝上。
“母親——”香芷旋拉着長音兒央求。
“這事兒聽我的,脫了冬衣再說。”寧氏揶揄道,“自己行事慢條斯理的,對孩子怎麼就那麼心急?”
一番話說的滿屋子人又笑了起來。
歡歡喜喜的到了傍晚,和月郡主的帖子到了,她要去襲府的城西別院看看,還請香芷旋陪同。
香芷旋讓送帖子的人回話:“明日辰正,請你們郡主在府門外等着。”誰叫和月郡主故意氣元孃的?她得一點點幫元娘找補回來。並且,要是可能的話,她根本不想讓那女子踏進襲府半步。
那人竟沒顯露絲毫意外,稱是而去。
香芷旋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話不中聽,只要稍有護主之心的都會委婉質疑。是爲此,問了問含笑。
含笑去了一趟外院,回來後笑道:“今日一早,和月郡主就命人來請襲朗,邀他去比試箭法。管家說敢在我們家大人面前說比試二字的人,別說西夏一介女流,便是你們那裡的名將,都不見得有這膽子——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繼而就教訓了來傳話的人一番,說怎麼連禮數都不懂。隨後呢,和月郡主就過來了,護衛不讓她進門。最後她恐怕是沒法子了吧,這纔派人來下帖子。”
這就難怪了。
晚間,香芷旋說了明日去城西別院的事兒,打趣襲朗:“你就留在家裡哄着幾個孩子吧。”
襲朗先是笑,隨後才道:“不搭理她也行。不管她是哪邊的人,都不是三公主的人,她要盡忠的是西夏皇帝,或是她的父親。”
“我知道,這些還用你說?要是三公主的人,行事不會是這個做派。”三公主是自己張揚,手下則極爲謹慎。她說出自己的想法,“到底是皇上允了的事情,你可以推辭,我要是再不予理會,和月郡主和皇后就有的說了。何苦呢?再說了,我憑什麼躲着她?”
襲朗就揉了揉她的頭髮,“要當心。”
“嗯。”
第二日,和月郡主的馬車準時到了襲府大門外。
香芷旋也沒耽擱,去往城西別院。路上分析着,和月郡主之所以選擇城西別院,應該是不想出師不利,被一口回絕。
到了別院,已過了正午,第一件事自然是要用飯。
沒等多一會兒,飯菜就上了桌。
香芷旋落座時,在心裡嘆了口氣,想着和月郡主真是閒得慌,逗留不了多一會兒,就要回去。
和月郡主落座之後,將每道菜嚐遍了,這才笑道:“好幾道菜都在順王府吃過,味道相差無幾。”
“是麼?”香芷旋應着,心裡愈發確定,順王待三公主的確不薄。
“順王妃雖說嫁到了西夏,過的卻還是在這裡的日子。”和月郡主很是羨慕的樣子,“她的確有福氣。對了,我過來之前,三公主特意要我與你多多走動——我們兩個的交情不錯。你如果有信件要我幫忙轉交給她,說一句就行。”
“交情不錯?”香芷旋意味深長地笑了,“那是好事啊。”
和月郡主沒繼續這話題,說起別的,“我學過幾年拳腳,昨日纔想見識見識襲大人的箭法。但是襲大人不得空,也無妨,日後總有機會。到了這裡,只有一點犯愁,一個同道中人都找不到。你們這些女子,整日悶在家裡,不悶麼?”
香芷旋語氣柔和,“除去習武,郡主應該也有別的喜好。別的喜好都要男子作陪麼?”語聲頓了頓,又道,“況且,你不是挺喜歡與人坐在一起說話麼?陪着皇后娘娘那麼久,得了空還去東宮,你這樣的光景,與宮裡別的人並無差別,倒是沒見你有不耐煩的時候。”
和月郡主只去過東宮一次。她聞言笑了起來,“看起來,我與蔣夫人說過的話,她都跟你說了。你們有沒有告訴各自的夫君啊?”
“我們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習武,卻沒有凡事去求男子做主的習慣。”香芷旋嘆了口氣,“蔣夫人真是的,怎麼就不學學你,轉頭去求皇上做主呢?”她以手托腮,眨了眨眼睛,“說起來我也一樣,你求皇上同意,要我不時作陪,我也可以去求皇上啊,說我要在家相夫教子,沒工夫應承不相干的人。”
和月郡主不動聲色,“是啊,你們怎麼不像我一樣呢?”
香芷旋又嘆了口氣,“沒法子。我們知道何爲自重。你又是外來人,回去之後說我們毫無禮儀之邦的風範可怎麼辦?”說到這裡,看住和月郡主,“對了,你還回西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