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的話肯定是有一些偏激。
實事求是的講,在目前上市的頭幾批企業之中,還真不全是國企。少數著名的鄉鎮企業因爲“改革效應”和象徵意義,也僥倖進了首批上市的企業名單。比如浙省的魯冠球的萬向集團和姜蘇的華西村就是其中代表。
而第一批上市的國營企業之中,也不乏有一些靠着融資後做出了一些成績出來的。
可是不得不否認的一點是,絕大部分的上市國營企業,都是在拿着從股市裡吸出來的錢,拉着無數股民在烈火之中一邊唱着一場遊戲一場夢,進行着最後的狂歡!
雖然現在還沒到各種惡果集中體現出來的時候,可是自打九二年股市大熱之後,各地國營企業看到股市紅利,紛紛爭搶地方上的上市配額已經過去了兩年之久,着第一批趁熱上市的企業,基本上到現在已經把錢禍害的差不多了。
身處核心的一批人,就比如周叔連,已經從各個方面看到了一些端倪或者是已經預見到了必然的結果。
迎着夏光遠不滿的目光,李憲呵呵一笑,“看起來國營企業永遠是要有人去扶持的,放十年前,是政府財政,然後是銀行,再接着輪到股市了。那扶持的辦法是啥呢?國營企業缺過政策麼?都是國家的親兒子,沒有吧?缺過渠道嘛?也沒有吧?現在市場經濟剛剛改革了不到兩年,在此之前大部分的市場都是國企壟斷性質的。所以國家的所謂扶持政策,歸根結底就是把錢送到國企裡邊兒去。”
說到這兒,他一攤手:“企業的本質是什麼?是賺錢吶!原本應該是盈利的組織,現在卻在不斷的吸引社會資金進去。而這些資金既不能擴大產出,又不能創造出剩餘價值,這健康嘛?周老,您是搞經濟的,這還用我說麼?”
“.......”被李憲這麼一說,周叔連也不免唏噓:“小李同志雖然言語上有些主觀,但是話糙理不糙,一語中的啊。”
“周老.......你別聽這小子瞎說。”夏光遠狠狠的瞪了李憲一眼,他現在是掐着眼珠子看不上這個胡亂放炮,生怕世界和平的傢伙。
可是面對自己的老師,卻只能好言好語的站在政府的層面上做出解釋:“周老,現在爲國企輸血的根本性質,還是爲了保持穩定啊。企業就是那麼個東西,要是論死物,無非就是廠房地皮和機器設備。這些東西說白了,若是一個企業真的到了入不敷出的層面,扔了荒了我們都不可惜。
可是企業裡邊兒最重要的是人啊!
您說,現在一個大型企業動輒幾千上萬人甚至是幾萬人,這樣的企業,你知道它不行了,沒有存在價值了,可是爲了企業職工和那些職工組成的家庭,國家能怎麼辦?
只能不斷的輸血,緩和其中的根本社會矛盾,然後再徐徐圖之嘛。
周老,您是搞經濟的。我從來不懷疑您的專業水平和經濟眼光,但是咱們中國的事情,很多時候他就不能光以經濟的思維去思考,需要站在一定的政治高度上去審視經濟問題,這纔是我們現在所面臨的難處和亟需解決的課題啊!”
自打兩天之前,帶着到了龍省說是要做一個國企改革調研,爲自己論文收集材料的周叔連在省內轉了一圈之後,夏光遠這位自打去年開始接盤了龍江改革關口的計委主任就一直沒得了消停。
自己這位老師,對於目前龍江一潭死水般的經濟現狀不滿到了極致。而對於把持着重大項目決策關口的夏光遠,老頭自然是數落連連,看到那些根本不符合經濟規則的項目落實,或者一些明顯可行的項目被斃掉,不知道多少次罵娘,聲稱自己教出了個外行徒弟。
夏光遠有苦說不出,心裡邊兒也有怨氣。
現在老頭剛剛好了點兒,李憲又在這加剛,又怎麼能不惱火?
“所以周老啊,像這小子這樣的而民營企業家的話,您聽聽也就得了,那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您指望他站在公正的角度上談想法,那肯定不可能。”
“夏主任,這話說的我就不愛聽了啊。”
若是平時,李憲還真不想說這麼多。打幾句嘴炮過過癮也就罷了,可是見到夏光遠一臉苦相,心裡邊惡趣味頓時油然而生。
嗯,見到自己這位便宜老丈人不舒服,他心裡不知咋整的.......
咋就那得勁兒呢!
“我說什麼了就站着說話不腰疼啊?”虎起臉,李憲伸出了手指,強調道:“你亂七八糟的說了一大堆,闡述的是國企改革的難處。這我可以理解,可是周老問的是什麼?是對國營企業上市有什麼看法!你說國營企業要養活職工,維持社會的穩定,這我沒意見啊!
畢竟那麼多張嘴都要吃飯,一下子不行的企業破了產,那麼多的職工下崗,肯定要出大亂子。就算是從人道角度,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不能看着產業工人沒工作要飯吃去,對吧?要是政府財政拿錢,或者是銀行貸款輸血,這完全可以。”
“不過!”李憲隨後就話鋒一轉:“現在是什麼情況?是國家在拿着股市裡的錢養國營企業啊!股市裡的錢哪兒來的?那可不是大風颳來的。那也是股民一分一毛一塊,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賺的攢的啊!職工要吃飯,股民不用嘛?產業工人是公民,國企職工是公民,股民就是王八羔子,就是冤大頭,就是需要打到推翻抄家的臭老九嘛?”
其實回到這個時代,有很多的事兒都被李憲大大咧咧的含糊過去了。
九十年代的美好在於,一切的規則都在潛移默化的重新建立。你只要往這片華夏大地上一站,聞一口夾雜着摩托車發動機和沒有霧霾摻雜的空氣,聽一聽大街上那不斷響起的自行車鈴和奔波的人羣發出的陣陣喧囂,就知道這個國家肯定會越來越強盛,生活越來越越有奔頭。
可是悲哀的地方在於,在那些不斷建立規則的過程中,一些根深蒂固的,明知道他不對但是誰都無法阻止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對未來二十年國家命脈瞭若指掌的,像李憲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想要活的開心,就只能把一些所見所聞所發生的事情選擇性無視。
可是有些事情不去想不去說,並不代表他不知道,也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看法。
所以現在也不是針對誰,只是面對弊病,他真的是不吐不快。
看了看完全被自己帶進了邏輯之中的夏光遠,李憲深深的呼了口氣:“夏主任,您自己說,這公平嘛?”
夏光遠沉默了。
不光是他,就連周叔連都被這一連串的質問給鎮住,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着兩個搞經濟的人,面對這麼簡單的經濟問題絕口不言,李憲無奈的搖了搖頭。
這就是在這個時代如果選擇較真,人就勢必痛苦的根源。
很多事情,不是中學代數題目——而是1+1它咋就等於2之類的哲學猜想。
你看到了,你發現了,你感觸了,但是沒雞兒用。
因爲它暫時沒有答案。
至少像李憲這樣有那麼一點不平凡的平凡人,給不出答案。
正在他心裡邊兒這麼想着的時候,門口,一聲冷哼傳來。
“李憲,你嘰哩嘎啦說的那麼多,有什麼用?耍嘴皮子誰都會,真有本事,你倒是說出個主意,給出個解決辦法來?”
在門外已經站了約莫十分鐘的嶽之峰,終於忍不住了。
推開門,揹着手,擡腳就走了進來。
對沙發上的周叔連和夏光遠點了點頭,便伸手一指李憲,呵斥了一聲。
媽的槓精!
看着沉着臉的嶽之峰,李憲深深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