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握着手裡的抄寫好的藥方子,眼眶頓時溼潤了,一滴眼淚毫無預兆落下,打在了紙上,暈開了墨跡。
他用食指指腹抹乾了那一滴淚,急忙吩咐田中寶,道:“快,快去,把鄭嬤嬤請過來!”
田中寶原本還在糾結,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家王爺究竟想要找蘇滿樹家的女眷做些什麼,忽然聽到齊王殿下焦急開口,讓他去叫鄭嬤嬤,也不知道齊王殿下今日是怎麼了。他立即領命,轉身出了氈房,直接去找鄭嬤嬤。
而氈房之內的齊王,握着藥方子,手不停地發抖,後整個人也跟着發抖。
鄭嬤嬤很快就被尋來,齊王殿下也不等鄭嬤嬤給他行禮,直接上前一步,忙着問鄭嬤嬤,聲音哽咽不止,“鄭嬤嬤,抄寫這些藥方子的人,如今身在何處?”
鄭嬤嬤也是愣了一下,隨後仰頭看了一眼那藥方子,這才認出來,這些藥方子是程新月抄好送過來的。她檢查了一遍後,沒發現有什麼差錯,便將大部分都已經分發到各個營地裡去了,她這裡也只留下了幾張,平日裡就擺在案桌上,也沒什麼人看。鄭嬤嬤覺得奇怪,這些藥方子都是按照軍醫季伯他們開具的方子抄寫的,也並沒有什麼特奇的地方,也不知道齊王殿下這是怎麼了?爲何這般急着要找什麼抄寫藥方之人。
她只愣了一下,齊王殿下就急了,語氣焦急命令道:“鄭嬤嬤,本王問你話呢!你速速回答本王!”
“回齊王殿下的話,這些藥方子都是藥材庫的婦人們抄寫的……殿下,您去哪裡?”
齊王根本不等鄭嬤嬤說完,拎着藥方子直奔藥材庫方向跑去。
他步子邁的極大,整個人幾乎是飛出氈房的,跟着他身後的侍衛田中寶他們,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齊王殿下已經出了氈房,他們纔回過神來,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齊王殿下一路跑着,心中默唸道:月兒,月兒……我的月兒,我來了,你等着我,我來了,你的晉安哥哥,來找你了……
這字跡他絕對不會看錯,就是月兒的!
她雖然學的是簪花小楷,但是因爲偷懶,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是工整漂亮,但是她會爲了省事,省略一些字跡的許多比劃。尤其是在比劃多的字上,她不會按照原來的字帖寫,而是自己把一些字的比劃連在一起。
她曾經還得意洋洋地跟他說過:“晉安哥哥,你有沒有發現,我給你的信上,有很多字都不是照着字帖寫的,你看我那些字,寫得漂亮嗎?”
他當時笑着告訴她,“漂亮,漂亮極了,比月兒還漂亮!”
林挽月當時佯裝生氣,故意說:“纔不是呢,月兒是最漂亮的。”她又調皮地纏着他,繼續追問他,“晉安哥哥,你知道我究竟是哪幾個字寫的跟別的字不一樣嗎?”
他當時絲毫沒猶豫,張口就來,把她不同寫法的那幾個字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當時的林挽月,人小小的,眼睛卻是大的,瞪得溜圓,不可置信,纏着他追問:“晉安哥哥,你竟然全都說出來了,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莫非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竟然什麼都知道?”
他當時只是抿着脣,但笑不語,故作高深裝X筆記[系統]。
她纏了他許久,他都沒有告訴她原因,只是用手指抵住她的嘴脣,比量了個“噓”的動作,然後就笑眯眯地賣起了關子,說什麼也不肯告訴她了。
林挽月當時十分不甘心,後來又纏着他問了幾次,都無果,最後她只得認爲他是天賦異稟,一眼就能看出別人的字跡的不同。那之後,她便覺得改字這件事十分樂趣,日後每回給他寫信,都是又去改了簪花小楷的幾個小細節,好讓他來猜。
他也每次都不叫她失望,把她改過的字都一一的猜出來;額。
其實,能認出她筆修改那些字跡的細節,不是因爲他天生聰慧,一眼就能認出,而是因爲在西北邊疆寒涼寂靜的夜裡,她的信對他來說是最珍貴的寶物,沒有什麼比她的信對她來說更加珍貴的了。
他無論是演兵訓練,還是踏上戰場,他都會隨時將她寫的那些信帶在身邊。無人之時,便掏出來反覆回味。她那些信寫的並沒有什麼邏輯,大都是講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甚至還會講到她與庶妹們之間的小姑娘們的勾心鬥角,那些明明都是瑣碎的、鬧騰人的小事,但是他卻願意不耐其煩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猜測她如今的模樣,一遍遍地想,他在看這些信時,她在做什麼,有沒有跟他一樣,如同他想她一般,她也想着他。
他那個時候想得便是,我的月兒,你快些長大吧,然後我就可以五花馬、千金裘,八擡大轎把你娶回家,日日夜夜把你放在我身邊,聽着你囉囉嗦嗦地給我講你想講的事情,看着你笑靨如花,與你執手共白頭……
然而,他回去時,她卻已經變成了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鄭嬤嬤被齊王殿下這人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直到齊王殿下和他的手下都跑了出去,她也依舊沒能回過神來。
其實,不在戰場上的齊王,並不像是一位將軍,更是像一位溫潤儒雅、詩書才華的世家公子。他雖然貴爲齊王,卻對下屬及將士們體恤不已,平日裡對待她們這些喪夫喪子的老嬤嬤們,也是格外的尊敬。她從未見過齊王殿下這般冒冒失失過,也不知齊王殿下是怎麼了。
回過神來,鄭嬤嬤也急忙跟了出去,追在齊王殿下的身後,一路跟着他去了藥材庫的氈房。
鄭嬤嬤雖然平日裡一向話少,但是她確實真心的感激齊王殿下的,自然打心眼裡關心齊王殿下的一舉一動。
若不是齊王殿下給了她安身立命之地,她如今還不知身在何處。放眼望去,整個西北邊疆軍營中,又有哪一個不感激齊王殿下的?若是沒有齊王殿下下令購得良家子嫁與將士,西北軍營的將士們只能是一直打着光棍。若不是齊王殿下在軍營中重醫術救治,受傷了的將士很可能還沒有死,就已經被捨棄了。也是因爲這些事情,齊王殿下在廟堂之上的呼聲纔會如此之高。
齊王殿下做事又是秉承自己一貫原則,絕不會妥協,如今遇到軍用藥材有以次充好、以假亂真之事,齊王殿下絕對不會姑息養奸的,定然會好生懲治那些惡人一番。
鄭嬤嬤追了幾步,因爲比齊王殿下更熟悉營地裡的氈房位置,所以很快就追上了齊王殿下,頓時便鬆了一口氣,又擡眼打量了一眼齊王。
這次,她看到了跑在前面的齊王戰袍外面,放置了一塊黑布,是孝布,放在了很顯眼的位置上。
這種孝一般都是給自己的親人長輩所戴的。鄭嬤嬤雖然身處西北軍營之中,平日裡也不多言多語,但是對廟堂之事還是略有耳聞的。她知道,當今聖上龍體康健,皇后娘娘鳳體無恙,就連太后娘娘也是鳳體安康,齊王殿下的這個孝,並不是爲長輩所戴的,唯一能符合齊王戴孝之人,便也只有那位還未入齊王府門,便香消玉損的齊王妃了。
這位王妃也算是一位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她的父親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林相,後因被扣上謀逆叛國的罪名,全家上下無論男女老幼皆奉旨斬首了。齊王殿下與這位林相的嫡長女是指腹爲婚,他在這位姑娘香消玉損之事,不顧被冠上勾結之名,毅然決然地娶了她的牌位進王府,許了她王妃之位,信守了當初的諾言。
齊王一身傲骨,錚錚男兒,一言九鼎,答應過的事情決不食言,他既然說過要娶她,即使是那個姑娘死了,他也定然會娶她的。鄭嬤嬤不知道齊王殿下究竟是如何想的,爲何要娶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讓一個死人霸佔了自己的王妃之位?何況,這位姑娘的身家背景並不清白,甚至她的父親還是當今聖上最爲忌諱的林相,齊王殿下一意孤行地娶了她,豈不是明擺着要跟當今聖上對着幹嗎?齊王殿下雖然貴爲中宮嫡子,立爲儲君的呼聲最高,還有軍功在身,但至今聖上雖然重用他,卻並未下旨將他立爲儲君,還有其餘皇子對儲君虎視眈眈。如此險境壞境之下,齊王殿下行將踏錯一步,都有可能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但是,他依舊是不管不顧,毅然決然地娶了那位已故王妃的靈位,讓一個已經死了的姑娘佔了自己的王妃之位,甚至放棄了去娶一個能對他將來繼承儲君之位的有利有家勢的姑娘。
自然,齊王這麼做,獲得了無數文人將士稱讚其大義。只是,楊嬤嬤這麼算,都覺得齊王的這筆買賣,實在是做得不划算。
也容不得鄭嬤嬤多想,她就又被齊王他們甩開了。就算是她再熟悉藥材庫這邊的路,但是畢竟趕不上行伍出身的齊王殿下他們,跟不上纔是常事。
齊王殿下像是沒有蒼蠅一般,在藥材庫這邊亂轉,最後總算找到了藥材庫的氈房。
站在氈房門口,齊王頓了一下腳步,攥着藥方的手緊了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鼓起勇氣掀開簾子。
藥材庫的氈房裡有許多忙碌的婦人。這些婦人平日裡都只是在氈房裡活動,並不像那些嬤嬤那般走動,忽然見氈房裡來了一位穿着戰袍的陌生人,瞬間就噤了聲。有膽大的婦人開口問道:“你是誰?你要找誰?”
雖然她們藥材庫的氈房也經常會有女眷的夫君過來接人,但是眼前這個明顯不是她們這些女眷中某一位的夫君,也不知道是走錯了,還是過來有事。
齊王根本就顧不上回答他們的問題,只急忙問:“你們這裡,是誰負責抄寫藥方子?”
有婦人開口回答:“是史什長家的,在裡間桌子那裡……誒,你不能這麼進去啊,這裡是藥材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齊王纔不管那位婦人究竟說了什麼,直接掀了簾子,奔着裡間去了。
氈房裡間之內的桌子前,坐了一位婦人。她的年紀不大,皮膚白皙,黝黑的長髮被束起,正拎着毛筆,低着頭,在桌案之上一筆一劃地抄寫着藥方子。
齊王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位置,頓住腳步,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