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久不活動,走到山下,已是氣喘吁吁了,楊鐸看她兩頰凍得通紅,反倒給容顏增添了幾分麗色,就握着她的手問道:“冷不冷?”
林秀蓮喘着氣,用笑聲道:“一路走來,倒也不冷,就是山道上都是冰雪覆蓋着,如何上得去呢?”
楊鐸道:“我既然帶你來了,自然有辦法帶你上山去。”
林秀蓮望着山,一臉惆悵,對楊鐸得話卻是不大相信。
楊鐸早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一側上山的遊廊處走去。他一手拉着林秀蓮,一手抓着欄杆,腳步絲毫不慢,林秀蓮被他拉着走了一程,扶着欄杆直喘氣,“你這樣拖着我,很累吧?”
楊鐸道:“你又不重,也還好。”擡起步子復又往山上登去。
蓬萊山在前朝經過大力整修,只是到先帝時西苑這一代才荒廢下來。所以上山的道並不止一條,楊鐸便有意避開了去邀月廈的那條路。
蓬萊山上的館閣院落皆是依照山形地勢修建,兩人爬了會山,就在一處亭子下歇息,站在亭子中,大半個西苑的景緻盡收眼底,視野極其開闊。
楊鐸就指着遠處一處坍塌的殿宇說道:“那裡原先有個大殿,後來被雷火焚燒了,如今只剩下底下的地基了。”
林秀蓮順着楊鐸所指,望了過去,果然遠處那個開闊的山崖前,只剩下一個圓圓的殿基了。就說道:“怪可惜的。”因又問道:“這山上栽的可有梅花?”
楊鐸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如今還不是梅花的季節,那些樹望過去都是黑峻峻的,也分辨不出,更何況還被冰雪覆蓋着。我倒知道山下有一處栽的有梅花。”
林秀蓮就道:“我原以爲你對西苑很熟悉呢。”
楊鐸淡淡一笑,“不過是舊年裡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恰好是梅花綻放的季節,其實也並不熟悉。”
林秀蓮就在心裡尋思,不會當初他與姐姐成婚,也是在這裡?心中只覺得有些空,望着晉王時不覺就嘆了口氣,眼神也跟着就暗淡下去。
楊鐸看她這個樣子,就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永泰三年,年初奉旨去北海勞軍,走之前在這裡住過月餘。”
林秀蓮不想他識破了自己的心思,便覺得羞慚,裝作眺望遠處景緻,悄悄轉過身去,囁嚅道:“我們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就下不了山了。”
楊鐸見她如此忌諱自己與林錦雲之事,看來她對自己倒是真心,心中慢慢生出一些歡喜來,就牽了她的手又往山上走去。
林秀蓮到底覺得自己方纔感情過於流露,就慢慢的尋了個話頭說道:“從前聽父親說起宮中的舊事,道是前朝的道宗皇上在位時,一直住在西苑,西苑經過道宗一朝的營建,纔有了今日的規模。”
楊鐸點頭道:“早已是今非昔比了。到皇爺爺登基後,就仍舊搬回了宮中,所以西苑就漸漸荒廢了。我記得幼時聽父皇說,他小時候西苑的景緻還極好,如今皇史晟還收有前朝畫師畫下的西苑舊景,有機會找來給你瞧瞧。”
林秀蓮就笑着道:“那我先謝謝王爺了。”
楊鐸就又問道:“你喜歡丹青,何不找個人來指點一下,繪畫與書法一樣,自己揣摩固然好,可是有人指點,進步會更快。”
林秀蓮道:“王爺說的是,只是我喜歡丹青也是後來養成的,幼時那裡懂這些呢。漸漸大了,男女有別,又不好請西賓,母親倒也會畫兩筆寫意,不過是她有時得空,隨意指點我一下罷了,到底也不是什麼頂關緊的事兒。”
楊鐸就含笑問道:“那什麼纔是頂關緊的事兒呢?”
林秀蓮就笑了,站在那裡想了想,答道:“上次跟王爺說過,父親以爲,女子需‘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纔好,所以他對我約束極少,不過是隨着我的興致。母親自己做得一手好繡活,便說女子還是以女紅爲緊要,書讀的再多,終究沒多大用處。她自己又讀書,還偏要說這樣的話,父親就不以爲然,我就更加不以爲然了。所以畫畫兒,在父親母親眼中,都不是什麼關緊的事兒。再說小孩子家,心思不定,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我又恰好是這樣的人。”
楊鐸看她臨風站着,嬌怯怯的樣子,就想要逗弄她一番,說道:“我知道你的關緊事兒是什麼了。”
林秀蓮扁了扁嘴道:“又要胡謅,你且說來聽聽。”
楊鐸就一本正經道:“女子不論怎樣,終究都是要嫁人的,所以你的要緊事兒必然是選一個好夫婿。”
林秀蓮臉上就紅了,轉過臉不看他,道:“說你胡謅,果然胡謅起來了。”
楊鐸一時想起她那次捱了打,自己去晩隱居看她,她如一隻奓了毛的貓,哭喊着說嫁了你這樣一個人也就罷了,哭的是那樣的委屈,就禁不住問道:“不過你選來選去,卻選了我這樣一個人,自然是覺得虧了。”
林秀蓮聽他這樣說,睜着一雙大眼望了他一眼,就忙垂下了眼,這會又不好說沒有,更不能說是,一時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
楊鐸看她這副模樣,心中禁不住空了一下,看來她嫁給自己到底是覺得虧了,轉念又想這樣僵持下去只怕會更加尷尬,就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笑着說道:“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你就緊張成這個樣子了。”
林秀蓮呵呵乾笑兩聲,隨手一指,道:“就快要到山頂了,我們快點走吧。”她心裡其實是喜歡楊鐸的,可是在摸不清他的心思前,她又不願意承認,更覺得這樣對他說出來,羞得慌。
兩人經過方纔一事,便都不言語了,只埋頭走路,山路看着雖然近,可是因爲修的山道極其崎嶇,走起來卻又極遠,兩人都走得腰痠腿疼,感覺再沒有力氣時,纔不過行了一半的路。歇息一陣,就往山頂趕去,越往上走路越是難行,有幾段因爲太滑溜,路楊鐸幾乎是半拖半抱才把林秀蓮拉上山。
一時登上山巔,兩人都站在那裡喘息。楊鐸來過這裡,倒也不是很着急往山巔那座天籟閣裡去,林秀蓮卻已小跑着奔了進去,果然沒有上鎖,那殿門一推就開了。
楊鐸便舉步跟了過去,說道:“這裡後山有一條下路,可以通往那邊的清涼殿,只是險峻異常,帶着你不好走,不然倒是也可以去那邊轉轉,今日去不了了,只好等下次了。”
林秀蓮只顧着望殿裡去看,那裡聽得見楊鐸這一句話。這個天籟閣裡少有人來,早已是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只是裡面的陳設卻還是依照從前的樣子,並沒有人來動過。
這一日的陽光本來就極好,日光如細碎的銀子在大理石地上閃閃發光。空氣中微塵浮動。而室內的案几,壁間的字畫,還有那些香爐,花瓶,桌椅,甚至進間裡的帳幔,書架,架上的古玩書籍,都一一擺在那裡。
林秀蓮就禁不住問道:“從前是誰在這裡住着呢?看屋子裡的擺設,一定是個雅緻的人。”一時繞過一座雕花門,就看見裡間的妝臺,箱籠,牀帳,甚至於被褥。裡間這些陳設倒是沒有蒙塵,像是有人經常打掃。
楊鐸跟在她身後,淡淡說道:“聽說是前朝一位不得寵的妃嬪。”
其實這一處原也是太皇太后指給晉王的,山巔景色秀美,故而他偶爾也會在此過個夜的,所以內間的臥室就有太監們不時上來打掃。
林秀蓮‘哦’了一聲,一時定定的站在那裡,只覺得心裡悵悵的。這些東西都還在,可是人卻早已不在了。
楊鐸那裡知道她心中那物是人非的惆悵,指着一旁的一個繡墩說道:“坐下歇一會吧。”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在那個繡墩上坐下,楊鐸卻並沒有坐,而是走過去推開了窗子,望向西天,隨口問道:“你知道這山頂什麼時候最美嗎?”
林秀蓮茫然搖頭道:“不知道。”
楊鐸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日出的時候,還有日落的時候。”
林秀蓮微覺詫異,脫口問道:“王爺在這山上過過夜嗎?”
楊鐸道:“以前偶爾來過幾次。”頓了頓,又說道:“應該再有半個時辰日頭就要落山了。”
林秀蓮不覺回頭望那牀帳被褥上張望了一眼,這些東西,莫非是他後來搬來的?這個疑問卻只存在心裡,並沒有問出來。
楊鐸只管站在窗口極目遠眺。遠處的西山白雪皚皚,一片蒼茫,太液池從此處望去,更像是鑲嵌在西苑的一塊冷玉,湖面因爲結了冰,像是一塊平整的鏡子,連一絲漣漪也沒有。
楊鐸忽然想起一事,就回過頭來對林秀蓮含笑說道:“那邊書房裡倒是有幾個卷軸不俗,且畫的都是禽鳥,你要看看嗎?”
晉王倒是記住了她喜歡禽鳥圖,林秀蓮心中微微一動,就起身道:“可是前朝名家的墨寶?”
楊鐸搖頭道:“不約不是,那幾幅畫都沒有落款。”
林秀蓮一邊隨着他往隔壁書房裡去,一邊又猜測着說道;“王爺方纔說這裡曾經住着一位前朝不受寵的妃嬪,莫非是她的丹青?”
楊鐸想了想,含笑道:“也只有這個可能了。”他大步走到書案前,從一個青花瓷畫桶中取出幾個卷軸,打開了一一攤在書案上,林秀蓮就站在他身側細細的觀看,不時點評讚歎幾句,楊鐸也是喜歡這些書畫丹青之人,聽林秀蓮說的頭頭是道,又妙語連珠,也頗有興致的與她細論了起來,因爲愛好契合,倒也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