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瞑身爲現世神使,卻閉上眼睛不敢看衆生之惡。
觀衍前輩身懷他心通,卻幾乎從不聽心聲。
那些神道有成者,在信仰成神第一步,卻是要過濾信徒的雜念.....
姜望雖修成見聞仙術,得見聞仙域,可稱見聞之仙,也當以此類爲鑑。
他只有一顆心,一個人,無法認同世間所有的想法。
他只有一雙手,一柄劍,也管不了世間所有事。
他有觀自在耳,如今開發出仙念星河,也能真正“觀世音”。但——“心懷蒼生者,必爲蒼生苦。
姜望腳步一擡,無窮光線與聲聞,交織成純白色的見聞之舟,載着他一閃而逝。
數十萬人生活的城市,並不是所有人都光鮮亮麗。總有陽光照不到的角落,總有人倒臥在溝渠。
通常人間有其自我的軌跡。
但奇蹟偶爾會發生。
那被偷走的錢袋,回到了失主的腰間;那擄走孩童的牙婆,被鐵鏈捆得得嚴嚴實實;那持刀的劫匪,反被刀子架在脖頸.....
寒花城的府衙中,忽然間砸進來數十個人,東倒西歪,滾落各處,驚得衙役衛兵紛紛拔刀。
若非是這些人全都被五花大綁,好像並沒有反抗之力,他們的刀就已經砍下來了。
作爲雪國對外開放的最大的城市,城主的位格很顯然是有所拔高。寒花城的城主王笛,乃是神臨修爲,主政一方,從來懸如神明,頗得朝野敬重。
此刻高踞正堂,雖不知前因後果,也是保持了鎮定:“何方高人在此!擅闖府衙,欲戲雪國命官耶?”
那驟然降臨府衙上空的純白之舟,化爲無數流光,收歸姜望眼眸。他走進府衙,將手裡捆起來的兩個惡徒丟進人堆,也不廢話,遙遙一指——虛空之中,一柄小小的玉質斧頭,乾脆劈落。
彷彿混沌之時,斧鑿天地。
不容抗拒,不容閃躲。
道術·開海玉斧。
這門道術本是姜真人爲劈開對手元神防禦所創造,此刻不爲殺伐,揮玉斧如弄繡花針,舉重若輕。
寒花城城主王笛的腦海被輕鬆打開,當世真人所截留的諸多見聞,便盡數涌入其中。
“他們所爲之惡行,已盡叫汝知。寒花城自有律法,你循律爲之吧!”
有那麼一瞬間,王笛以爲自己整個人已經被劈開了,但恍惚之後,毫髮無損。
他慢慢地消化了姜望所給予的見聞,開口道:“這三十一人各有其罪,閣下既已看得如此清楚,何不量刑提刀,自分血肉?還繞一圈丟到府衙裡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我是法家門外漢,草讀幾本著作,仍不得其理。但我也知,維護一地穩定的,是行之有效的律法體系,不是偶然出現的某幾個行俠仗義的人。”
姜望淡聲道:“況且我所見不過一面,所聽不過一辭,我所瞭解的,未見得就是全部真相。殺人者或許不得已,受害者未見得是無辜人。究竟要如何論罪,還待你們這些懂法之人釐清箇中真相,梳理前因後果,按照你們的律法來恰當量刑……我非主官,不便擅專。王城主,我尊重雪國的治權。我不是要左右寒花城的政治,這只是一個看不過眼的路人,對貴城法治的維護。”
王笛起身拱手,順着臺階便下來:“姜真人!感謝你對寒花城律法的尊重,更感謝你願意爲本府緝惡、還提供線索論刑。王某小人之心,對真人妄加揣度,實在是不該。”
姜望略略擡眉:“你認得我?”
這時後堂轉出一人:“星月原上劍仙人,天下誰人不識君!”
滿地的罪囚都不敢動彈,滿衙的府兵衙役都安靜。
景國曾一再強調,星月原是中立之地,決不允許任何人、任何勢力佔有。
姜望也的確信守承諾,從來沒有嘗試在星月原組建勢力,守着一座十二層的酒樓,再沒有擴張過。
但還是不知不覺,就留下了烙印。世人提及星月原,再撇不開他的名字。很多都已經忘了,那裡曾是齊景相爭的戰場。
從後堂轉出來的這人,五官生得甚好,眸泛精光腰仗劍,行走之間,自有卓然氣質。
姜望看他一眼:“你又是誰?”
寒花城城主王笛面露訝色:“俞先生,你怎麼出來了?”
又主動介紹道:“此人名俞未,是我的師爺,三年前來到寒花城,以才學折服了我,受我所聘,現於府中任事。這幾年幫我梳理寒花城法治,使寒花城治安大好,繁榮遠勝之前。今年我正打算將其引薦入朝——冒犯了真人,還請不要見怪。”
“我倒也沒有那麼容易被冒犯。”姜望擺擺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俞未:“你如此實力,在這個地方做師爺,是不是太屈才?”
俞未禮道:“真人高看了我。米粒之輝,能光則光,沒有屈才一說。”
姜望並不陪他繞圈子,淡笑一聲:“你若要韜晦,要隱藏實力和身份,姑且不論是何目的——卻又爲何站出來見我?”
覆蓋寒花城全部見聞的這二十息裡,他沒有得到什麼關於謝哀的關鍵線索,畢竟是那個層次的強者,有資格論及的人已經不多。那些閒得亂扯的,就算提及謝哀之名,也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囈語。
而有用的線索是什麼呢?
除了那些躺在地上的罪囚,便是眼前這個人了。
俞未沉默了一陣,似乎在思考應該怎樣回答——這確實是個問題。這位姜真人一來就見聞鋪地,他根本無法藏身,也不覺得自己還能隱蔽,索性直接站出來。而現在,姜真人竟然還要問他爲什麼站出來。
我爲什麼,你不知道?
最後他道:“姜真人對法的探討,展現了淵博學識,令我受益匪淺。能認識到各國之法非同律,一地有一地之法,已經是對當代法宗有深刻認知……我忍不住出來一見。
讓姜真人見笑了!”
他轉過身去,卻是對着王笛輕輕一拱手:“咸陽衛瑜,今日向城主辭行。”
大秦帝國,咸陽衛家!
這個家族了不得,其歷史淵源,要一直追溯到中古時代。
中古時代嘗試衝擊超脫的蓋世人物、曾與中古法家集大成者薛規辯法的衛幸,乃咸陽衛家有譜可查的先祖。聖賢血脈,數十萬年未絕,延續至今。
道歷新啓之後,有名“衛術”者,作爲中古聖賢衛幸的嫡系後代,追隨秦太祖贏允年建功立業,創造了西境霸秦。當代衛氏家門,亦由此而立。
姜望在《秦略》之中,也讀到過衛術的名字,其人作爲秦法代表人物,在歷史中熠熠生輝。
衛氏傳承至如今,始終是秦國頂級名門。今時之家主,乃義安伯衛秋,是秦十兵之鳳雀的執掌者。衛瑜即是衛秋之子,也是名滿咸陽的才俊。
這份家世,別說是在雪國,便是放眼天下,也能數得着名次。
而他竟甘於寂寞,在寒花城當師爺?
“俞未……衛瑜。好個衛瑜!聲名顯赫的大秦天驕,竟然隱姓埋名來我寒花城。”王笛的眼神十分警惕:“秦國竟是想要做什麼?”
“城主大人莫要誤會。”衛瑜禮道:“這純粹是我個人的修行,與秦國無關。衛某年華虛度,一生至此無波瀾,耽於族望,而自視甚高。所以想要隱姓埋名,過一段平靜的生活,審視自己。當今天下,太虛幻境貫通南北,東隅之事,桑榆早知,實在難有清淨地。衛某囿於聲名,思前想後,便來了雪國修行…….”
他頗是認真地道:“秦國若真要做什麼,也不可能派來我衛瑜來。若我真要做什麼,也不可能把三年時間都浪費在寒花城,每日只是勤勤懇懇輔佐你治政,你說是麼?
王笛冷道:“回望過去三年,處處生疑!
衛瑜道:“那是因爲你心中有疑。
“霸國驕子,苦心如此。”王笛道:“你說的話,我竟不知哪句爲真。
做了三年師爺,一邊潛修,一邊爲雪國治城。雪國若以此爲罪,你往上請令,叫人來抓我便是!
“那就都別當真!”衛瑜卻不耐煩繼續解釋了,一拂袖:“衛某隱姓埋名,在寒花城又對姜望道:“真人此間事了否?
姜望攤了攤手:“我無餘事。’
那就走吧,咱們出城說話。”衛瑜完全不在意王笛的表情,擡步便走。
姜望負手於後,瀟灑跟上。
他自然不會替王笛憋屈,王笛是不是真憋屈,都且得兩說。
秦國就算用間,也不可能用衛瑜爲間。
像衛瑜這樣身份的人,不會做這麼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他的身份更不可能瞞得過真正的雪國高層。他在寒花城當師爺,對傅歡、謝哀等人來說,只怕是公開的秘密。
從這個角度來說,衛瑜倒也確實是能言“清白”。
但是他在雪國寒花城做了三年師爺的這件事,多少能有一些引申的可能,太虛閣裡某位出手豪綽的閣員,肯定願意爲此花一點點小錢。
“我好像從未見過真人,真人卻好像認識我?”飛出寒花城,在茫茫的雪中往前走,衛瑜直接問道。
姜望道:“你是指我今天過來,目標明確?”
衛瑜點了點頭。
姜望並不遮掩:“我關注過你。”
“關注過我?”衛瑜有些感慨,語氣莫名:“泱泱大秦,人才輩出,論根基有秦至臻、論天資有甘長安、論殺伐有黃不東……我何德何能啊,能讓您這樣舉世矚目的人物特意關注。”
既然說到這裡……我倒是有一樁陳年舊事想問你。一直沒有得閒去秦國,也便擱置了。”姜望淡聲道:“吾友向前,當初西赴秦地,尋你問劍。戰前說得清清楚楚,無意爭名,無意傷面,僅爲問劍。你也說得清清楚楚,必不生怨。後來秦至臻卻追出來,一拳把向前砸進渭水,你怎麼解釋?”
衛瑜愣了一下,他倒是沒有想到,姜望是因爲這個才關注他。
這位真人對待朋友,倒真是沒話說。都過了這麼多年,還替朋友耿耿於懷。向前自己都沒說過介意。
“我無法解釋。”衛瑜誠懇道:“秦至臻是我好友,見我折劍,自發要爲我出頭。我雖然事先並不知情,但事後也沒有推諉的可能。這件事情絕對是我的責任。姜真人想要怎麼樣,爲朋友出頭也好,解氣也好,我都擔着。”
衛瑜當初如果是真的生怨,向前不可能活着離開秦國。
所以他這番話是可信的。
姜望便只略略點頭:“既然你這麼說,這件事情就簡單了。我記在秦至臻賬上,回頭也一劍沉他便是。
衛瑜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話。
當初秦至臻找向前,是約定等向前也躍升內府,同境再爲戰。
而姜望,顯然並不以他衛瑜爲對手……也確實有不以爲的資格。
兩人走在茫茫雪地裡,彼此不再對話,只是一步一痕,刻意般的留下腳印。
一陣之後,衛瑜問道:“姜真人找我還有別的事情嗎?”
姜望道:“太虛幻境在雪國遇阻。我代表太虛閣來處理此事,你在雪國呆了三年,有什麼建議給我嗎?
衛瑜很是費解,要是秦至臻代表太虛閣來雪國,他衛瑜肯定是沒有二話,任憑差遣。你姜望是誰?咱們很熟嗎?
縱然你是名滿天下,一等一的顯赫人物,咱們也只是第一次見面啊!怎能使喚得如此理所當然?
但他畢竟沒有這樣問。
只是道:“我可以拒絕嗎?”
姜望給了他一個微笑。
衛瑜沉默地往前走。
姜望補充道:“但是我把秦至臻沉河的時候,可以下手輕一點。”
衛瑜道:“天下根基雄厚者,未有過於秦閣員。就算是您,要將他一劍沉河,也未見得輕鬆。”
姜望淡然而笑。
衛瑜轉過頭來,看着他問:“姜真人不相信我來寒花城只是爲了修行嗎?
“我不在乎。哪怕你是要來雪國當皇帝,又與我何干呢?”姜望淡聲道:“我只要做我的事情,好好建設太虛幻境。”
衛瑜沉默片刻:“我能怎麼幫你?
姜望平靜地道:“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現在還沒有頭緒——你可以想一想,你能怎麼幫我。”
衛瑜再一次沉默。
強迫我幫忙,還要求我主動。上哪兒說理去?
姜望很有耐心,只是近乎恆定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衛瑜開口道:“如你所知,寒花城主有意薦我入朝,但我不可能真正加入雪國,所以在你過來之前,已經準備離開——也正因爲如此,這幾年我都只是在區區師爺的位置上,雪國的隱秘,不可能對我開放。我甚至沒有往西走過,只在三座對外放開的城池裡打轉。我不瞭解雪國。”
姜望靜靜地聽他解釋完一大堆,然後道:“介紹一下冰陽城。”
衛瑜隨口道:“冰陽城是由雪國大將洪承道駐守,此君神臨修爲,實力在整個雪國都拔尖。此城駐軍十萬,配備有高等階的護城大陣,能夠扛得住真人十息進攻。城高牆厚,武備嚴整,若無真人打頭,沒有五十萬大軍,很難正面破城——姜真人,但我們的方向是雪寂城。”
“是的,我們正要去那邊。雪寂城可以親眼看,所以不必再介紹。”姜望道:“你觀察冰陽城的視角……很獨特。”
衛瑜道:“在軍中呆習慣了。”
姜望哈哈一笑:“我還以爲秦國想要入侵雪國呢!”
衛瑜扯了扯嘴角:“怎麼可能?且不說雪國國力雄厚,地緣複雜,易守難攻。我大秦與雪國一北一南,中間隔着多少國家!就算調兵遠征,就算荊國玉京山都不干涉,真個拿下了….它在可預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也只能是飛地,無法向秦國輸送資源,反倒需要秦國持續供血。這不符合秦國的國家戰略,也實在有些短視。
姜望頗有自說自話的架勢,你解釋你的,我聊我的,摸了摸下巴:“都在計劃怎麼治理了嗎?
不等衛瑜迴應,又突然道:“我對冬皇成道之戰很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講一講經過?
衛瑜深深吸氣:“我也只是三年前纔來,那時候冬皇已然成道。”
姜望輕呼一口氣,貫成白虹在高天,頃刻鋪開數千裡,如雲海翻滾,一時截住漫天雪。
劍氣吐成霞,一掛在長空。
是提前向雪寂城宣告姜閣員的到訪。
也就此隔絕了若隱若現的窺探目光。
劍霞好似華蓋,鋪開好大排場!
此華蓋之下,姜真人施施然轉回頭,看着衛瑜,眼神寧定,卻如此明亮,彷彿叫人心無所遁隱:“此等大事,我不相信你沒有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