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很沉默。
冰杯裡似有冷焰流動的酒液,將人們的表情,暈染了幾分。
太虛勾玉的失竊不算大事,因爲太虛閣員的身份,都是在太虛道主那裡掛了名的。但眼下,該怎樣開口?
謝哀看着姜望,姜望看着謝哀。
時間彷彿凝固了。
“我有必要跟您解釋一下。”姜望鎮定地道:“我與納蘭隆之,今天是第三次見面。第一次在迷界戰場,第二次在龍宮,此前兩次,甚至都沒有說過話。我根本不知道他來雪國幹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偷您的東西。姜某平生最恨雞鳴狗盜之輩,下次若叫我抓到——”
“客官?”問仙樓的店小二走了過來,手裡捧着一個小盒子:“有位客人叫我在這個時間,把這件東西拿給您。”
姜望和謝哀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看出了這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在店小二的視野裡,並沒有謝哀的存在。他只看到這個身姿挺拔的青衫男子,玉冠束髮,腰懸白珏,一個人端正地坐在那裡……身前卻放了兩杯酒。此人謹慎地看着前方,前方卻空空如也。
長得挺好個人,穿戴也不俗,怎麼好像腦子有病?
店小二犯着嘀咕地把盒子放下了,三步並兩步,趕緊離開。
姜望隨手把盒子打開,從中取出自己失蹤的太虛勾玉,並且看到盒子底部的紙條。上面用頑童般的字跡寫道——
“開個玩笑,不要介意。”
看來納蘭隆之不是偶遇。
在他坐過來之前,自己的太虛勾玉就已經被偷去。
這一次雪國之行,好像是越來越複雜了……
“這張紙條,您說他是寫給您,還是寫給我?”姜望問。
謝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開不起玩笑。”
“那就是寫給我了。”姜望隨手將這張紙條燒掉,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太虛勾玉,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提起來給謝哀看:“重新認識一下,太虛閣員姜望,見過冬皇。”
他先前的解釋,未必能夠說服謝哀。
但他的確不必解釋太多。
太虛閣的實力遠不能跟當初的太虛派相比,但優勢在於,此時的太虛閣,受天下諸方支持,佔據人族大勢——這纔是解決問題的基礎。
一陣沉默之後。
謝哀道:“太虛角樓在雪寂城,你來錯地方了。”
姜望收起勾玉:“既然能夠見到冬皇,那便不算來錯了地方。”
“還是錯了!”謝哀道:“天下大勢,我懶於一顧。國家決策,我向來只執行,不過問。你若要代表太虛閣談些什麼,該去找傅真君。”
姜望道:“我相信您還坐在這裡,應當不僅僅是因爲納蘭隆之已經逃走。我和您之間,除了太虛角樓之外,一定還有什麼可以聊聊。”
謝哀臉上不見喜怒:“比如?”
姜望平伸右手,掌心浮現一團善福青雲,青雲之上,託舉着微縮的宮殿羣落。雖然現在只比手掌大一些,但其中精巧,清晰可見。
“雲頂仙宮?”謝哀仍無波瀾,只道:“你能夠把它修復到這種程度,不算容易。看來你在星月原開的酒樓很賺錢。”
座無虛席的白玉京酒樓,賺錢自然是賺錢的,但是要供給於雲頂仙宮的修復,那還是癡人說夢。雲頂仙宮這幾年的變化,都是姜真人諸天萬界忙碌,一磚一瓦掙回來的,箇中辛苦,不足爲外人道。
“距離‘修復’,還差很遠。”姜望長嘆一聲:“悠悠千萬載,仙宮盡成煙。如今雲頂仙宮沒什麼鄰居,傳承仙術者也沒什麼故人。可謂寂寥!”
見謝哀不接茬,他便自接道:“您兩次登臨絕巔,乃是霜仙君轉世。霜仙君當年完全復原了凜冬仙宮,仗之橫行四方。不知有沒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給晚輩呢?”
謝哀淡聲道:“看來你雖然擁有仙宮傳承,但對仙宮根本不怎麼了解,你也不瞭解我。”
“怎麼說?”
“你以爲九大仙宮之間,是什麼關係?”
謝哀這個問題一出,姜望立即就明白,所謂九大仙宮,並非他所想象的‘團結一心,共創時代輝煌’,恐怕恰恰相反,彼此攻殺不休纔是。就像現在的各大霸國,要爭一個唯一的‘六合天子’。
“冬皇大人。”姜望表情認真:“就算九大仙宮彼此互爲道敵,曾經你生我死。現在也都是歷史的塵埃,是同一個古老時代遺留的孤魂野鬼。不說同氣連枝,最起碼兔死狐悲。幫仙宮找一個出路,不是幫我,也是幫您自己。如果您想要再次重建凜冬仙宮,我也很樂意貢獻我的力量。”
“很精彩的勸說。但正如我所說,你不瞭解我。”謝哀沒什麼波瀾地道:“我雖然成功轉世,但保住大部分記憶,成功甦醒,已是萬幸。很多知識都留在了源海,被消解一空,無法尋回。不是我不想幫你,仙宮重築這件事,我也不記得什麼,更談不上把握。”
“哦……這樣。”姜望把玩着手裡的仙宮。
他要確認謝哀是否是許秋辭轉世,這仙宮之秘,就是最好的辦法。因爲這是失落於時代的隱秘,唯有仙宮傳承者所共享,且他切實的有一座仙宮,可以驗證真僞!
但謝哀一句轉世失落了許多知識,也的確能夠解釋得過去。畢竟誰也不知道轉世是個什麼流程,也不可能問謝哀轉世的隱秘。
面前這位,是萬古以來第一位成功轉世者,具備自源海歸來的傳奇色彩,天然擁有對“轉世”二字的解釋權。
但無論怎樣解釋,無論怎麼合理,拿不出仙宮之謎,姜望不可能認這個霜仙君的身份。
正在姜望沉思之際,謝哀又道:“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看看,你的仙宮還有哪些不足。你說得對,今時今日,仙宮傳承者都是孤魂野鬼,應當彼此點些篝火。但仙宮的知識失落太多,我只有一些殘存的印象,只夠做到這些。”
“起來聽講!隨時提問!”姜望喚醒留在五府海的白雲童子。
白雲童子是類似仙靈的存在,也殘留了許多仙宮時代失落的記憶碎片。姜望不打算在人前暴露它,故而把自己作爲知識的中轉站。在謝哀講述的時候,不時傳達白雲童子的問題,僞作自己的思考。
謝哀約莫講了八九處雲頂仙宮存在的問題,展現了自己對仙宮非同一般的瞭解,便主動停止:“只有這些了,更多的我也看不出來。對現在的我來說,仙宮已經是一個相對陌生的領域。”
白雲童子也在五府海里確認:“仙主老爺,這女的講的都是對的,好些是我理解有誤,一聽她講,就想起來了!這女的誰啊,讓她再講兩句,她那邊有沒有仙靈?叫出來一起玩耍唄——”
謝哀對仙宮的瞭解真實無虛,這或許可以說明她確然是許秋辭的轉世。
一個在黃河之會被趙汝成一劍斬碎的內府境天驕,轉頭就覺醒記憶,在極短的時間裡突飛猛進,並通過一場閉國鎖境的成道之戰,重登衍道。除了絕巔強者轉世,的確也很難有別的解釋。
但姜望還是想知道,在仙宮隱秘之外,雪國是如何確認謝哀的轉世身份呢?
他也很想知道,幾年前謝哀成道那一戰的細節。
在雪國,不可能有人閉關鎖國追殺傅歡的親傳弟子——除非得到傅歡本人的授意。所以是什麼讓傅歡改變了態度?
這些肯定不能問謝哀。
“您的指點真叫我受益匪淺!”姜望連連道謝:“便只是這一番指教,我這趟西北就沒白來。”
謝哀淡聲道:“希望讓你覺得不虛此行的,是雪國的風光,雪國的美食,雪國的人,而不是已經隨時代故去的仙宮。”
“雪國風光的確迷人!”姜望頓了一下,打算修飾幾句漂亮的形容語。
“算了。”謝哀已經擡手阻止:“你能夠年紀輕輕,修行到這般境界。不是個會停下來賞景的人——說說吧,找我還有什麼事?若只爲仙宮,你不必今日纔來,找我和找秦國許妄,也沒什麼區別,我們都跟你不熟。甚至他手上就有完整的因緣仙宮,他對仙宮的瞭解更多於我。”
這麼直白的說‘不熟’,還真是有點傷人。
姜閣員今非昔比,聽如不聞,索性開門見山:“曾得真君點撥、曾在天碑雪嶺修行的龍門書院照無顏,年初時候受縛於道繭,至今不得出,此事真君是否知曉?”
“知道。”謝哀並沒有迴避,平靜地道:“太虛卷軸裡的任務,我已看見了。”
這是一個出於姜望意料的答案:“太虛卷軸?”
“所以我說你找錯人了。”謝哀的聲音又淡又冷:“整個雪國,現在使用太虛幻境的人,不超過三百個。我就是其中之一。”
姜望問:“您的意思是,拒絕太虛幻境的是傅真君?”
謝哀道:“你有一雙眼睛,你有一對耳朵,你可以去看,去聽,但有些時候它們也會欺騙你。”
她平靜地看着姜望:“就像你因爲照無顏的事情來問我,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姚甫沒有來?他是實力不如你,還是名望不如你,還是對照無顏的感情不如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姜望無法回答。
而謝哀繼續道:“你所知道的,他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你覺得你格外聰明?”
這一刻,姜望在那哀而易碎的美麗中,看到一種死寂的冷。
但他只是平靜地回望。
他不覺得自己格外聰明。
他只是需要尋找真相。
“良勸一句。”謝哀道。
姜望道:“請講。”
“仙宮不是未來。”謝哀道:“你已經站在時代潮頭,卻回身在歷史中翻撿故跡,這實在難言明智。”
然後謝哀就消失了。
就像腳下不知何時已經化入地面的碎冰。
姜望鬆開了手心的太虛勾玉,也停止了呼之欲出的【太虛閣】。
他知道這是告知,也是界限。對於太虛閣員這個身份的尊重,謝哀就給到這裡了。謝哀不再提及照無顏,或許是不想,或許是沒有必要。
他必須承認謝哀說的很有道理。
要是謝哀對照無顏的點撥有問題,姚甫早就找上門來了。
但這完全無法動搖他的想法,姚甫是姚甫,他是他。姚甫有姚甫不懷疑的理由,他也有他懷疑的思考。
現有的這些,還無法讓他完全相信。
至於謝哀的最後的“良勸”……
今時今日他的路,已不會被任何人影響。
……
……
茫茫星河,無盡浩渺,氣息沉凝的姜望,步步而前,邁向那無垠宇宙。
這裡當然是太虛幻境。
他憑藉太虛閣員的權柄,走向太虛行者不能至的高處:“太虛閣員姜望,請見太虛道主!”
茫茫虛空之中,響起一個淡漠的聲音:“請說明來意。”
姜望擡手翻出太虛勾玉,此物能夠穿梭幻境與現實,乃兩方通行之寶:“我的太虛勾玉方纔爲人所竊,尚不知其中是否被人種下手段,故來報之,請道主檢查,勿使外賊覷機,偷進咱們太虛幻境裡!”
太虛閣員身份尊崇、位高權重,但在姜望看來,什麼權柄都比不得跟太虛道主對話的機會。這可是比擬超脫的存在,一句真傳,勝過世間千萬種!
原則上太虛道主絕對中立,絕對公平,也絕對無情,不可能給誰開小竈,對太虛閣員也不存在感情。但是怎麼說……太陽只要還發光,你就能感受溫暖,只看如何去利用!
太虛幻境的安全,太虛道主豈能不管?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便有一道清光降下,覆蓋了太虛勾玉。
“未發現任何手段殘留,它是安全的。”太虛道主的聲音響起。
“太虛勾玉如此重要,我卻輕易丟失,讓太虛幻境遭遇不必有的風險,實力不濟如此,我實在慚愧!”姜閣員狠狠地批評自己,然後道:“但修行非是一朝一夕,我的實力一下子也提不上來。敢問太虛道主,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更好地保管此物?我是說——有合適的秘法也行。”
虛空中響起淡漠的迴應:“太虛勾玉即便丟失,也影響不到太虛幻境。影響的只是你自己的權柄使用。”
“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姜望驚道:“這會導致我無法更好地爲太虛閣工作,從而影響到太虛幻境的發展!尊敬的道主,此事不得不慮。咱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杜絕太虛勾玉失竊的可能。”
太虛道主迴應:“這是你的責任。”
姜望並不氣餒,又道:“納蘭隆之來意不明,善惡難分,也許不止偷了我的太虛勾玉。道主是否可以稍作檢查,看看他此刻在哪裡,身上都有些什麼?若是咱們的東西,咱們一定要追回。”
太虛道主迴應:“我無權干涉現世。”
“我很遺憾。”姜閣員道。
太虛道主的聲音直接消失了。
……
……
慢慢喝完一壺酒,把點來的雪國美食吃乾淨,付了錢,離開問仙樓,姜望獨自走在冰雕的長街。
心中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太多的情報。
可惜太虛道主太不知變通,竟不能幫他看看納蘭隆之究竟偷走了什麼。從那件失竊的物件,是一定可以得到關於謝哀的許多情報的。
現在只能靠自己……
在雪國,他人生地不熟,這又是一個極封閉的國家。若說從現在開始鋪情報網,只怕等到太虛閣員的任期結束,他想要的情報也不可能得到。
冰街飛雪,青衫獨行。
姜望負手於後,虛握的拳心裡,有一顆半透明的琥珀,其間光影不斷變幻、聲紋如波濤往復。
它不僅僅是一座靈域,而是一個世界。
潛修三年,三界皆真。
這速度不說是前無古人,也必是歷史少有。
現在的姜望一旦展現身成三界,他自己都難以描述他的強大。
即使是雪國這樣的大國,能夠給他帶來危險的,也只有傅歡和謝哀。茫茫雪域,兩人而已。
雲頂仙宮之中,白雲童子爬上雲霄閣的屋頂,仰望高穹,五府海的穹頂,此刻繁星密佈!
他咧開嘴,欣賞這幅美景,他知曉,那是仙主的仙念。
此時此刻,整座寒花城,數之不盡的聲音洶涌而來,無數信息在龐大的仙念星河裡分流。極速分析信息的仙念,便如星辰閃爍!
在無盡星河的高處,立着一尊仙人虛影。身披璀璨神衣,威嚴無極。
漫天星辰一起閃爍,絕對是人間不見之景。白雲童子在看到過一次之後,就念念不忘。
好風雪,真人世間遊!
俯瞰冰城飛白,真是一幅好雪景。
姜望孤獨地行走在其中,爲雪色添一分層次。
人見青毫一筆過長街,畫中人更是天外人。
姜望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很簡單,也很笨。
他在收集整座寒花城形形色色數十萬人在此時此刻所給出的信息,從中提取他所需要的情報——這絕對是浩大的工程,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冗餘無用的消息。諸如“吃了嗎”、“今天天氣真好”。
哪怕是真人之元神,也根本沒辦法單獨處理。
所以他才啓用了仙術·仙念星河。
當他遊劍於諸天萬界,聆聽茫茫宇宙細微的自述,這門仙術幫他捕獲了太多有價值的線索。
但是直到繁雜無比的信息洶涌而來,令得仙念競相閃爍,他纔想起來,他忽視了一些問題——
比如“龍蛇混雜”、“形形色色”這兩個詞,他是否真正理解意味着什麼?
比如他是否真的可以面對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人性之惡?
比如在雪國,有專門的男樓……
相較於宇宙深處那些荒蕪的星域,人類的生活可要複雜得多。
白雲童子只看到仙念星河忽閃忽閃,越閃越疾,開心得拍手叫好。
他的仙主老爺,卻在寂冷的冰街上,臉色忽青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