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2章 吾觀世音皆自在

兵煞之雲,是綿密沉重的低垂天空。

刀槍劍戟,是帶血猶腥的鋼鐵長林。

大獄皇主仲熹獨坐煞雲中心,掌囚天地。

龐大軍陣幾成血肉磨盤,在蒼茫大地上緩緩絞動。

時空爲騾馬,五行爲草料。

磨損的是道則,散逸的是氣血。

海族強軍在此死耗,只爲磨殺兩絕巔!

而在這隻巨大磨盤的正中間,有一片桃花林。

將鋪天蓋地的兵煞擋在林外,自成天地,構建了一方小小淨土。

但如今,桃花凋落林已稀,滿目殘紅皆作塵。

桃林深處有一座白紙燈籠化作的小屋,也因此顯露了行跡。

白紙籠屋中有兩人。

一者盲眼佝僂,舊帽破衣。盤坐燭臺,天靈懸火。

一者姿態優雅,坐在一隻桃木凳上,身上華服已殘破多處,隱見焦黑皮肉。臉色也不甚好,但依然難掩俊氣。

不斷有白色的燭火飛出白紙籠屋,飛出桃林去,將那兵煞涌成的攻勢焚出深坑……但也是肉眼可見的稀薄了。

虞禮陽略顯惆悵地看着白紙籠屋外,有一種傷春悲秋的氣質:“尚不知此地何名。”

燭歲想了想:“燭陽墳山?”

虞禮陽道:“你真風趣。”

“是嗎?在很久以前,武皇帝也是這麼說我的。”燭歲難得地有些感慨,慢吞吞道:“在很多個長夜,我自己和自己對話,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直到——”

“打住!”虞禮陽趕緊攔道:“老人家別急着懷念過去,我還不想死呢!”

“你誤會了。”燭歲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會死。我還有三尊夜遊神在臨淄。”

虞禮陽:……

時至此刻,燭歲所召出的三尊夜遊神,全都戰死。

它們的價值,不能簡單的以一真神兩假神來視之。

那尊夜遊真神,連焱王鯛南喬都能壓制。兩尊夜遊假神,殺得旗孝謙、鰲黃鐘這樣的海族天驕兵陣都排不穩。

且在現有的實力之外,還都存在進一步躍升的可能。

十六尊夜遊神,確定了神話極限。死一個少一個,永不再復。

燭歲爲齊國守夜,從齊武帝當國之時,一直到齊國成就霸業,這長達千年的歷史裡,他的夜遊神一共也只死了十尊。

今日一戰,消亡三尊,損失不可謂不重。

且他本尊於此,亦是岌岌可危,若真個被仲熹磨殺了,剩下的三尊夜遊假神,也就絕了前路。

當然,比起身家性命皆在此的虞禮陽,他的確能夠五十步笑百步。

但這未免太氣人了些……

虞禮陽拿眼瞧着那燭臺,有心一腳將這老頭踹下去。

可燭歲以身爲蠟,焚道禦敵,才使他們能夠堅持這麼久,這一腳着實不好出。

然而就在下一刻,眼前飄落桃花瓣。

海族軍陣之外的波瀾,已經穿越兵煞,爲他所感。

虞禮陽趁機一腳踢向燭臺,先出了腳,嘴裡才提醒道:“快下來,援軍已至!”

但這一腳仍然踹空。

燭歲已經穿出白紙籠屋,直上高穹!

他佝僂的身軀在這一刻拔直了,好似綿延不絕的古老山脈,於此陡起險峰!

白色的火焰這一刻傾如瀑流,燒灼得天地生寒。

遍身都被白焰點燃的燭歲,反手一招,提來着了火的白紙燈籠,直面那獨坐煞雲正中的大獄皇主:“老夫給過你機會了!但你好像沒有把握住!”

也不知道他嘲諷的是仲熹,還是虞禮陽。

變化來得如此之快。

磅礴煞雲所圍,是稀稀落落的桃花林。

孤零零沒剩幾顆桃樹的桃花林裡,只剩一個孤零零的桃花仙。

他所獨坐的桃木凳,不僅沒有給他帶來陪伴,反使得這一幅畫卷愈發孤獨。

虞禮陽於是一揮大袖,徑出桃林,殺進軍陣中!

在那兇惡咆哮的兵煞海洋裡,踏出一條清幽花徑。

雖華衣殘破,鬢髮凌亂,道軀有傷……仍然有無盡風流!

桃花仙人踏莎行,忽如春風,落英繽紛。

而視角若是再往高處移,在大獄皇主仲熹之上,可以看到整個龐大軍陣所組成的血肉磨盤外……

一隊又一隊的人族修士,在遼闊的龍域大地上奔行,似一支支離弦的羽箭,筆直扎落此“兵靶”!

而有洪聲如雷,翻滾長空,是姜望的聲音!

他悍不畏死,衝陣在最先,蹈來焰海,席捲雷霆。

一勇之夫,足當萬軍。

“長夜打更人,在否?!”

“桃花虞上卿,在否?!”

在這禪意暗藏的娑婆龍域,響起了降外道金剛雷音。滾滾雷霆,好似天罰。

迴應他的,是虞禮陽的瀟灑大笑:“吾於此陣,不過賞花待酒,何傷我也!”

是那如深海一般的兵煞濃雲裡,翻滾怒濤!

從龐大的海族軍陣中,亦是分出千絲萬縷的支流,不斷對外張擴,正面迎擊這些人族的援軍。

然而外有綿延不絕的人族軍隊叩門,內有兩位絕巔強者翻江倒海。此陣如何能成?

仲熹縱有姜夢熊之兵略,也恐難再鎮軍。

金冠之下,他年輕的面孔並未動容,也並不迴應燭歲的挑釁。仍然有條不紊地調動軍陣,用綿密不絕的兵煞,將遍身白焰的燭歲,死死阻在身外。

身在軍陣裡的海族戰士,在這一刻全都毫無保留地貢獻自己。將所有的力量,都交付那位肩抗滄海風浪、親手擊碎過永暗漩渦的大獄皇主。

千萬份的意志都將意識沉底,龐大的軍隊只有一個意志貫徹。

不斷有海族戰士死去,也不斷有海族戰士填補。

整個大陣完成了一次妙到毫巔的分割,分割成內外兩陣。內陣單獨鎮壓虞禮陽,外陣則好似銀龍擺尾,呼嘯截擊人族各路援軍。

軍陣崩潰只是時間的問題。

但時間的具體度量,則是他仲熹的問題。

娑婆龍域難熬,東海龍宮那邊、人族懷島那邊,也同樣不會好過。

無非比誰更能熬,看誰先熬不住。

他相信在磨難之前,海族更能忍受。

無它。

人族可知滄海之苦?!

當於此刻,每一寸緊迫的光陰,都需以鮮血來澆灌。所有的恐懼、痛苦、絕望,都需要用頑強來忍受。

縱死不退,縱死不退!

兵刃交擊,自是鏗鏘的奏曲。

在這片遼闊而血腥的戰場上,無論人族海族,竟無一個戰士,是背敵而死!

死得環顧四周,無一個熟悉的面孔。

死得一隊乃至一部,剩一個。

僅剩的那個,仍然紅着眼睛衝鋒。

人族海族有根本的不同,此刻又如此地相同。

轟隆隆!

此聲爲雷霆。

轟轟!

此聲是海族軍陣劇烈地震動,磅礴煞雲不斷翻滾,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崩潰的前夕,忽有一聲龍吟!

龍吟起,雷聲止。

不,是姜望所掌控的雷聲被掠奪。降外道金剛雷音輕易被收納了,又席捲爲震天懾海的驚鳴!

龍族皇主泰永已至!

玉衡星樓之中,那條囚於石室的森海老龍格外安靜。不但不趁機掙扎,衝撞封印,反而蜷縮在角落裡,氣息迅速沉斂,連呼吸都封住了,幾成化石一般。

而姜望還在肆意地牽動星光,如往常一般毫不溫柔地抽取森海老龍的力量。他亦忽略了今天的老龍只緘默忍受,既不咒罵,也不求饒。

他全身心地投入廝殺中,殺得敵顱滾滾,血氣沸涌。彷彿這樣就能對得起追隨他殺來此地,又在他之前喪生於此的兄弟們。

他殺得太快,衝得太前,幾乎與大部脫節。

是竹碧瓊和卓清如各走一邊,爲他掠陣。

當龍吟發生之時,他的降外道金剛雷音是瞬間失控。

他的聲聞仙態也輕易地破滅了!

幸虧未開觀自在耳,未坐耳仙人。

對聲音的掌控越強大,此刻所受的反噬就越恐怖。哪怕泰永並非針對於他,只是作爲皇主,順便地接掌戰場。但也算是一種交鋒!

這可不是神霄世界裡的玄南公,只降臨了部分力量。

泰永道身法身合一,此刻展現的恰是絕巔。

絕巔之威僅僅是波及,亦爲山傾。

就像狂風過境,並不刻意針對天地間的一切,但那秀出之木,必遭摧折。

姜望那隱有玉色的耳朵,裂出一道道若隱若現的縫隙。像兩枚精緻的玉器,已經被敲裂,即將要碎滅。

嗡嗡嗡~!

耳朵裡有洪鐘大呂般的迴響。

觀自在耳開啓!耳仙人出現!

姜望的身體從高空墜落,他無力掌控自身,因爲已傾盡所有,來抗此殘聲。

在廝殺正烈的戰場上倒下,幾乎就意味着死亡。

附近不知多少海族戰士,同時向這邊轟落法術,以求讓人族這個兇惡的傢伙死得徹底。

一直關注姜望的竹碧瓊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及時把姜望抱住,腳踩種種法術,身後張開骨翼的幻影。

鏽骨飛鳥!

就這樣抱着姜望瞬間遠遁,而左手飛速變幻,用一道道治療道術,去療愈姜望的雙耳——已有鮮血自耳洞中蜿蜒而出。

卓清如人未跟來,但也遙遙一點。

姜望那雙耳的裂隙之上,瞬間爬滿封紋。卻是短暫地封住了創口,防止裂隙再擴大。

嗡!嗡!嗡!

像是有人在腦海裡敲着大鼓,聲音如此混沌地響着!

在那渾渾噩噩的狀態裡,姜望忽地想起來在很久以前,在太虛幻境之中,他聽到過的那個高渺的聲音——【太虛使者、太虛五行修士獨孤無敵。你已進入鴻蒙空間。】

浩瀚!宏大!

奇妙,瑰麗,而無窮。

真君之道聲,衍道之真語。

內府不可聽,但神臨已能言。

他早已剖析過,早已了悟過,知其三昧也。

在瀕臨破碎的雙耳裡,那尊沒有具體面目的耳仙人大袖飄飄,忽地伸出劍指,誦曰:“吾觀世音,皆得自在!”

那洪鐘大呂,竟成了風鈴悠悠,而後散去。

殘聲皆裂矣。

姜望驀地睜開雙眼,眸轉赤金,脫出竹碧瓊懷抱,再一次殺向海族軍陣!

不退!

他可能不是一個好的統帥,不是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但他絕對是一個可靠的袍澤。

故爲此行,有進無退。

這一切說起來也算自有壯闊。

但在今日之戰場,即便齊國公侯、絕世天驕,也只是微瀾。

真正能夠決定戰爭勝負的,要麼大陣強軍,要麼超凡絕巔!

泰永沒有選擇支援龍禪嶺,也不去管赤眉皇主希陽,而是第一時間支援仲熹,要強殺燭歲、虞禮陽這兩個強弩之末。

這無疑是正確的戰略選擇,尤其對娑婆龍域的戰局而言更是如此。

萬丈龍軀似山脈橫移於高空,風雨雷電皆爲其僕從。

他甚至不曾注意姜望,遑論姜望耳中的掙扎。

他看到的是即將崩潰的海族軍陣,看到的是勉力維持的大獄皇主,看到的也是幾近燈枯的燭歲,和春色將凋的虞禮陽。

來得正當其時!

金色的龍鱗帶出粼粼燦光。

大如房屋般的金色龍眸,威嚴地看向虞禮陽——

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響起了潮聲。

澎湃洶涌,鋪天蓋地。

如在天外,可近在耳邊。

何來海潮?

不,那不是海的聲響。

那浪潮已捲來!

在泰永的金色龍眸,和身陷大軍圍困的虞禮陽之間,有一道赤色的河流橫亙,似是神人揮舞的一道紅色匹練。

而在血河浪涌的潮頭,立着一個如山如嶽的男子。

身穿血色長袍,約是中年人模樣,五官仍如姜望早先所見,很是斯文。但氣質已不復往日儒雅,多了一種淵渟嶽峙,多了一份浩瀚磅礴。

搬山真人彭崇簡!

不,或許該稱……

血河真君!

去年在禍水一場劇變,菩提惡祖出,前代血河宗主霍士及身死道消。血河宗一時飄搖。

霍士及遺念重玄遵承繼大宗,也再一次被重玄遵拒絕。

於是彭崇簡臨危受命,無可爭議地承繼宗門大位。

只是令姜望沒能意想的是。

短短的一年時間,這位搬山真人就跨過了那關鍵的一步,成功登頂絕巔!

竟是彭崇簡太強,還是血河宗自有天眷?

當然,此刻這些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彭崇簡來了,重要的是彭崇簡亦參與了此次戰爭。重要的是他攔下了泰永!

轟!

在彷如天崩的巨響裡,由海族強軍所組成的軍陣,終於崩潰!

高穹之上,白焰繞身的燭歲,已與金冠華袍的仲熹迎面。

大地之上,絕代風流的虞禮陽,昂身直立,只是一展袖——以他爲中心,茫茫多的海族戰士,一圈一圈的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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