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5章 白甲點紅雪,劍氣結彗尾
和迷界一樣,萬妖之門後,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戰場。
不同的是,迷界以決明島、釣海樓、暘谷這三大勢力爲主。萬妖之門後,則是天下列強共鎮之。
武安侯怎麼說也是堂堂軍功侯,正式上戰場,自是不能獨行。所以除了白玉瑕之外,他還帶上了方元猷,以及兩百人的衛隊。
這兩百人當然比不上九卒勁旅,但也都是在伐夏之戰裡隨姜望征戰過的老卒,遠比一般的郡兵隊伍要精銳。
此刻人人甲兵俱全,都在姜望身後列陣。
兩百人無一聲。
“中域之外的這幾座副門,都有被摧毀的可能,只要願意付出一定的代價,就能將它切斷。所以妖族要想反攻現世,仍只能通過人皇留下的那座萬妖之門。”
長濟水寨中,宋遙在對姜望做詳細的講解:“當然,妖族反攻現世的可能性基本已經不存在。所謂‘再爭現世’,只不過是妖族幾個老不死的殘存的妄想罷了……”
作爲齊國最大的一座水師營地,橫跨淄河的那部分建築,只是長濟水寨的主體部分。它的主體極雄闊,兩側建築如兩翼展開。
若從高空俯瞰,是蒼鷹擊水的格局。
南岸要更往南走,北岸還要往更北處延伸,但離岸不過三五里,兩翼建築便都往地下走。
姜望跟着宋遙進入水寨後,是走入地底,折南而來。一路上經過重重關卡,相當嚴格。
長濟水寨的南翼建築,大部分都在地下,姜望感覺大約都在地底橫跨了半個濟川郡,靠近橋山走廊了。
“長濟水寨的北翼建築也有這麼長嗎?感覺像一座很雄偉的地下之城。”他問道。
只要不聊青石宮那位,姜望也並不介意跟宋真人多說幾句。
一位朝議大夫的眼界和學識,絕對值得他虛心學習。
“自是沒有。”關乎青石宮的話題好像只是隨口一說,宋遙並沒有再提及,而是認真地爲年輕人解惑:“南翼的地下建築之所以會延伸這麼遠,建得這麼雄闊,主要是爲了在兼顧隱秘的同時,方便大軍通行。事實上這裡不止一個入口,不止長濟水寨可以通到這裡。像橋山郡、倚嶽郡,也都有入口。”
他環顧左右:“事實上這裡都不應該叫長濟水寨南翼了,很多人都叫它‘濟川地下城’。”
這四周空空蕩蕩,一覽無餘,幾乎可以容納千軍萬馬。
想象着大軍在此開拔的盛景,便自然有一種雄壯的感受。
而萬妖之門的外在具現,並不是一扇門戶的形狀。更形象地說,它應該是一道光之幕牆,在這巨大廣場的正中央,極顯貴的紫色的光幕,像一堵承重的牆壁,就孤立在那裡。
從任何一面走進去,都通往妖族所生存的世界。
那也是人族,奮勇廝殺了漫長歲月的戰場。
“我一直在想,萬妖之門後,會是怎樣一個世界。”姜望看着這道幕牆,眼神裡有一種少見的期待:“很快就可以親眼見證。”
人族逐妖族的傳說,聽聞了多少年。而一路修行至今,他終於擁有了一定的實力,可以涉足那樣的戰場,追溯前輩先賢奮戰過的軌跡。
此刻的萬妖門齊地副門前,只有宋遙和姜望一行人。
更多的戒備和勘驗,都在更遠處就已完成。
“萬妖之門後的世界,浩瀚無比。從上古時代一直到今天,也還未探索到邊界。現在我們很多人稱它爲‘妖界’,但最早它也並不是妖族所居住的世界。”
宋遙臉上有着淡淡的笑意,用靴子輕輕點了點地面:“妖族最早之所居,是在這裡。我們世代生活的地方。”
遠古時代的結束,上古時代的開啓,就是以人族將妖族趕到世外爲標誌。這一點姜望當然是知道的。更詳細的歷史,則掩埋在時光深處……
恰巧身前,有人“洞真”。
宋遙又道:“所謂‘妖界’,其實並不適合生存,最開始只是一片混沌,毫無生機可言。遠古先賢把妖族逐出世外,當然不是爲了給他們找一塊棲息的地方,讓他們休養生息、捲土重來……而是爲了將妖族的脊樑打斷,將他們的精神擊碎,在諸天萬界將這個族羣徹底抹去!”
“這是一個緊挨着現世的、最大的混沌世界,在遠古時代,名字叫做【天獄】。妖族把犯了重罪的生靈,投進天獄裡,使其消解於混沌中。”
“遠古時代的生靈,聞天獄之名而喪膽。”
“在那場最後的大戰裡,妖族的主力就是被強行驅趕到了這個混沌世界中,他們本該就此消亡於混沌,以此洗刷他們在遠古時代犯下的的罪孽。”
“先賢以絕大偉力,將天獄徹底封鎖。想要藉助歲月的力量,將那些難以磨滅的妖族強者抹殺。混沌會在漫長的時光裡消融一切存在。”
“但在天獄封鎖的那段時間裡。遠古妖皇犧牲了自己,血祭他那一脈親族,運用無上神通,將他的身、魂、意、命,一切全都煉化,煉出了一百零八顆妖命寶珠。
這一百零八顆妖命寶珠定住了地風水火,重演天地,將這個混沌的世界打開,獲得了生機和元力,爲妖族留下了最後一處喘息的地方。
後來他們又創造了天妖法壇,用一座座的天妖法壇,徹底點亮了混沌世界,完成了世界的演化,接續了妖族的生存規則。他們的確創造了生命的奇蹟,於混沌中孕育了無限的可能。
當天獄封鎖消失的時候,那還是上古時代早期,妖族發起了無比兇厲的反撲,也數度攻入了現世……
但最後又都被打回去了。
人族以血肉填疆,絕不願失去祖先贏回來的一切。
自此以後,妖族就以這個新生的世界爲基礎,一次次地反攻現世。無數的強者隕落了,其中不乏一些光耀萬古的名字,血肉鋪滿了兩個世界的縫隙。燃燒了數十萬年的戰火,一直延續到上古時代中期……直到萬妖之門築成。”
“先賢故事,壯闊雄偉。後輩追思,不勝感佩。”姜望頗爲感慨:“那段歷史雖然遙遠,如今聽來,熱血仍沸。今時我輩修士,能夠做些什麼呢?”
“九個字。”宋遙道:“尋法壇,鋪妖骨,築大城!”
“簡單來說,就是找到妖族的天妖法壇,擊破它,熄滅它,然後鋪上儘可能多的妖族的骨骼,在此基礎上,築造屬於我們人族的大城!”
“你去過迷界征戰,那裡的滅海巢、造浮島,便如此類。”
“有朝一日人族旗幟插滿妖界,妖族就可以正式宣告消亡。那一天還很遙遠,但是值得期待。”
宋遙負手看着前方的光幕,上面的紫色微光已經開始流動,那是萬妖之門已經開啓的表現。
他繼續說道:“當然,具體到每一個國家來說。我們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地盤,俘虜更多妖族,製造更多開脈丹,爲國家贏得更多的資源。”
“具體到武安侯你個人……”他看過來,很認真地道:“請爲國家保重!”
再多的資源,也換不回一個絕世的天驕。
因爲真正的強者,無法用資源堆成。
可恰恰萬妖之門後的世界,是一個任何人都不能保證安全的地方。
姜望對這位朝議大夫一拱手,鄭重道:“姜望受教。”
而後按劍折身,自往那已經開放的萬妖之門走去。
白玉瑕緊隨其後,再之後則是兩百人的衛隊。
寥寥兩百餘人,也好似千軍萬馬。
前方生死懸危。
壯士未有回頭。
那紫色的光之幕牆,遮掩了彼方世界的一切。在濟川地下城裡,什麼都看不到。但是當長靴踏過光幕,此身穿越世界之門,眼前所見,已是大不同!
這是一個兇惡的世界,元力異常暴躁。
修行者本軀對天地元氣的本能吸納,這自然而然的孕育道元的過程,在這個世界裡,竟有一種把鐵砂喝進喉管的痛感。
這裡的一切都是不馴服的。
嶙峋怪石,黑灰瀰漫。
空氣中燃燒着灼烈的味道……
最好不要呼吸。
說是滿目瘡痍也好,說是傷痕累累也罷。
在這個令人不安的世界裡,在那種凹凸不平的感官中,初來乍到的訪客往前一看——前方屹立着一座大城。
人族所佔據的大城。
它當然沒有臨淄那麼雄偉,不過是尋常邊城大小。非常粗糙,像是簡單的以一塊塊巨大的條石壘成。但自有一種不磨的堅硬,是血肉都被打爛了,露出森森拳骨的那種堅硬。
從城門匾上的鑿字,可以認得出它來。
這是齊國在妖界控制的大城之一,名爲“焱牢”。
城門是吊鎖式的,在轟隆隆的聲響中,緩緩放平下來。提前得到消息的焱牢守軍,用刀背敲擊臂甲,以此金鐵之鳴,迎接大齊武安侯的到來。
當然他已經有足夠的武勳,但他仍然需要在這個殘酷的戰場證明自己。國家給他的尊榮,人族予他的誇耀,真正的強者,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證明。
而在那高高的城牆之上,立着一個白甲雪袍、風姿無雙的身影。
他的長髮飄飛在空中,如黑焰燃燒。
“聽說你要來,我特意來接伱!”
他的聲音在天地之間衝撞,萬妖之門後的他,多了一分不再約束的野性、兇性,他如是說道:“歡迎你到訪天獄,你也可以叫它妖界,當然我們更習慣稱之爲……萬妖獵場。這裡是強者的獵場,弱者的墳墓。”
“姜武安!”
此人手提銀槍,直接高飛而起,將萬里煙塵都挑破:“跟我來!”
身如銀電橫空,轟隆隆一閃,已經遠去。
計昭南的迎接方式實在出乎意料,但姜望沒有猶豫,只對白玉瑕做了一個手勢,便直接拔身而起,橫貫長空。
他姜某人在萬妖之門後,也不是完全的人生地不熟。
九卒統帥修遠修大將軍,已經帶着囚電軍移駐萬妖之門後。換下了師明珵和他的冬寂軍。
人甲無雙的計昭南,更是常年在萬妖之門後征戰。
這些都很相熟。
誠然與計昭南也算不上什麼摯友,但好歹觀河臺上同屆出征,有那麼一點同袍之情誼。
他要帶自己見識一下妖界的風景,那便去見識。
今時今日同爲神臨,管它什麼刀山火海,凶地險地,計昭南去得,姜望也去得!
妖界的高空,是灰濛濛的。
在深遠難見的極處,隱隱有幽暗的黑邊。但也都不能把握具體。
飛在高空中,與這個世界的規則做碰撞。速度越快,越是激烈。身周有一圈極淡的火線,在不斷地熄滅和重燃之中,對這個世界迅速加深瞭解。
此身撞碎煙塵,勁風如刀迎面。
衣角獵獵,那聲響竟是異樣的乾枯,好好的如意仙衣,彷彿下一刻就要自燃。
這妖界的環境可以稱得上惡劣,但相對於姜望所去過的邊荒和迷界來說,這裡其實也並沒有那麼難適應。至少並不需要生魂石或者迷晶。
計昭南一路直飛,壓根沒有停頓,這種毫不保留的恐怖的速度,白玉瑕他們不可能跟得上。
所以姜望一開始便只讓白玉瑕帶隊進城休整,他自己追出來。
方元猷才能不算出色,只是中人之姿。他那兩百人的親兵,也算不得什麼天下勁旅。但有白玉瑕在,迅速適應妖界的環境,絕對不是問題。
“計兄要帶我去哪裡?”姜望終於追近了一些,高聲問道。
計昭南沒有回頭,只將聲音留在天風裡:“你來得很巧,冬月馬上就要過去……但還未過去!”
“我們有三天的時間……玩一場比賽狩獵的遊戲!”
三天時間?
比賽狩獵的遊戲?
姜望完全沒聽明白計昭南想幹什麼,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天地劇變!
像是從一個瀰漫着菸灰的熔爐,驟然闖進了寒仞萬丈的冰川!
灼烈的感覺全被凍去,天地之間是彷彿永不會停歇的鵝毛大雪。
從高空往下看去,是茫茫一片的白。
上高天而下凍土,哪有來者?
有一種切實的阻隔感,體現在前方。叫來此之人,皆知不能再過去。至少是不能直接在高空飛過去。
這是直接勾連了世界本質的規則,根本無法越過。
唯一的通道……在下方。
往下看。
了無生機的白茫茫中,有一處獨特的風景。
呼!呼!呼!
激烈的風聲,咆哮着巨大的山谷。
而計昭南已將雪披一展,倒握長槍,筆直墜下山谷去——
“大齊計昭南,來也!”
姜望的幹陽赤瞳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在那狹長的穀道之中,已是殘肢遍地,鮮血橫流。
他看到了妖族——不是曾經在旭國松濤城外那片松林中所看到的,老邁無力的獨角妖族。而是強壯有力的、同樣披堅執銳的妖族戰士!
這些妖族戰士,每一個都與人族長得十分相近,只有或額角或羽翅或長尾,這些必然會有體現的獨特地方,昭示着他們的特殊。
其中最弱的那些,也至少相當於人族的內府境修士。且每一個妖族戰士,都有神通!
源源不斷的妖族戰士,如潮水一般,自狹長谷道的那一邊涌來。
整個巨大山谷的主體,都是不能從高空洞見的。能看到的穀道,都是現在屬於人族這一邊——
也就是說,妖族的戰線正在推過來。
姜望已經明白,計昭南爲何那樣行色匆匆,一路沒有半點停頓。
就如此刻,計昭南從天而降,攪動漫天雪花,如一條雪白蛟龍,驟然穿進山谷之中!頓時吞噬了數不清的妖族血肉……身上白甲點紅雪。
好一杆殺人槍!
姜望來不及做更多的觀察,他所得的情報,只有極速掠近過程中的匆匆數瞥。
極佳的聽力讓他捕捉到了山谷裡的一聲謾罵:“狗日的計昭南,你說你跑得快一點,給你點時間找援軍……你找的援軍呢?!”
“哈哈哈哈。”計昭南猖狂大笑:“已是來了!”
果然他孃的不是專程迎我。
軍神門下無好人!
姜望心中閃過這樣一念,但手中長劍已出鞘,身似彗星落長谷,無邊的劍氣結成了彗尾,嘯過這漫天飛雪的高空——
“大齊武安侯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