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4章 小舟浮碧海,潮聲一疊疊
武安侯府的大廚,是有一回晏賢兄過府來赴宴時自帶的——一開始自己帶酒,後來自己帶傢俱,再後來自己帶廚子,這也是與晏賢兄感情漸篤的證明。
姜武安侯自不會傷了好友的盛情,吃過那一頓後,當場就拍板讓人留下了。這廚師手藝是當真不凡,入府之後,重玄勝都來得更勤了。
因張臨川替命雷佔幹之事,重玄勝在鹿霜郡好一番整治。整治得很好,別的且不說,博望侯府武安侯府裡的美酒,那是越喝越多,已經填滿了酒窖。
口腹之慾雖是俗事,可俗起來真的很快樂。
姜望、向前、白玉瑕,再加一個褚幺,是大口吃喝,歡聲不斷。
褚幺不被允許喝酒,吃飽了之後便被趕去練字。
剩下三個人,則是慢慢喝,慢慢品。
待得滿嘴流油了,眼神也有幾分恍惚了,向前拿起餐布便是一抹,又將樽中殘酒一飲而盡,打了個滿意的酒嗝,遂便起身。
“走了!”
他如是說。
聲如收劍藏冷鋒,乾脆,利落,果決。
姜望沒有起身,只擡眼看着這傢伙。
因是好友相聚,特意未作控制,此刻酒有三分微醺。
輕笑着道:“我以爲你會留下來幫我,就像當初在青羊鎮一樣……爲什麼?”
向前的面容,在凌亂的鬚髮裡不甚有輪廓,眼皮無精打采地耷拉着:“我的勇氣已經用完了。”
不等姜望說些什麼,又轉過身去,哈哈大笑着,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再去天下轉轉,攢點勇氣再回來!”
白玉瑕並不知道向前這是爲什麼,但是他尊重向前的選擇。
現在更需要尊重姜望的默許。
故而只是起身道:“我送送你。”
而姜望獨自坐在位置上,手裡拿着一樽酒,慢慢地飲盡了。
臨淄當然是個好地方。
是東域的權力中心,是世上最有名的雄城之一。
這裡有龍虎相競,這裡有世間繁華。
它能夠滿足人們的一切慾望,包容人們的一切野心。
當然值得天下英雄於此爭風雲。
但對向前來說,這座霸國王都更是意義深遠。
這是道歷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唯我劍道當世唯一傳人向前,生平第一次,踏足臨淄。
……
……
聲名越重,越是難以像以前一樣自由。
從前他姜望穿郡過府,幾人識得他來?大可以大搖大擺。
如今他再想要悄悄潛去雲國見安安,難度比以前高了百倍不止。
就如這一次他特意出海,想要當面感謝竹碧瓊,也必須要考慮到武安侯這個身份所代表的政治意義。
只能輕裝簡行,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但即便是這樣悄悄地來,他也未能見到竹碧瓊本人。
白玉瑕帶着姜望的親筆信上門求見,信是收下了,竹碧瓊本人卻未露面,說是正在閉關。
“她手下的人傳了句話,說什麼正在修行的緊要關頭,不便見客。”已經完全適應了門客角色的白玉瑕,如是彙報道。
姜望本人是不方便出現在月牙島的。
公開出現會讓人緊張,藏頭露尾更讓人警惕。
故而只好停在海上,讓白玉瑕去送信求見。
上一次來近海羣島,竹碧瓊也是說什麼還不是相見之時。
但姜望是到這一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竹碧瓊似乎是在有意避開自己……逐殺李道榮的時候,怎未見修行緊要?
他不知道竹碧瓊是怎麼想的。從天府秘境出來後,竹碧瓊就不再是那個一眼就能讓人看透的小姑娘。只兩次毫無保留的主動幫忙,還能夠證明當初的友情。
竹碧瓊肯定有竹碧瓊的理由。
姜望也只能接受。
總不能堵到人家門口去?
搞不好釣海樓還以爲他又要來一場天涯臺之鬥呢。
武安侯堵門和姜青羊堵門,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個判斷失誤,釣海樓和決明島直接打起來也說不定……
說起來他本人既然再一次出了海,就很應該找釣海樓那位“惜未晚生十五年”的陳治濤切磋一下的。
但看在竹碧瓊的面子上,他也就沒有生事。
現在的陳治濤……不會是他的對手。
甚至放眼整個釣海樓,四大靖海長老以下,他都自負可以橫掃。
“那就走吧。”他對白玉瑕道。
“接下來咱們去哪裡?”白玉瑕問。
此時小舟浮碧海,潮聲一疊疊。
頭戴斗篷、獨立船頭的姜望,只淡聲說了句:“萬妖之門。”
……
……
超凡之修士,享受了世間超凡的資源,自然也應該承擔超凡的責任。
當然,不是每個修士都有這樣的自覺。
也是在國家體制大興之後,一些超凡之責任,才成爲共識,而不是僅在於自身的道德驅使。
很多人都覺得,自己能有現在的修爲,都是自己一步步修行上來,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獲得什麼幫助,當然也不必要回饋世界。
殊不知“現世安穩”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之所以能夠安穩修行,本身就是無數人奮鬥的結果。
在東域,每個外樓境修士,都有出海的責任。
而在齊國,每一位神臨修士,都至少要參與鎮守一個月的萬妖之門。
姜望當然不會逃避自己的責任。
衆所周知,萬妖之門的歷史,要追溯到上古時代。而萬妖之門的位置,立在中域,就被鎮壓在天京城下。
但在很早以前開始,天京城那裡就不再是萬妖之門的唯一入口。
最早當然是景太祖於萬妖之門上方建立天京城,也建立起最強盛的大景中央帝國。稱是“有景一朝,天子守國門。”
此前也有一些稱之爲“國”的所謂國家存在,但體制都難稱健全,與部族時代也沒什麼區別,更看不出超越宗門的地方……零散不成氣候。
是景太祖第一個建立起來制度完備、政體明晰的帝國,於彼時彼刻最大化地利用人道洪流,才引得天下效仿。國家體制是自此而大興。
這些故事,在《史刀鑿海》中都有詳細記載。
而《景略》卷三也詳細描述了,景文帝當國後,是如何會盟天下,如何宰割萬妖之門後的利益。
但隨着歷史的前進,時代的演化,天下各國的發展。
如暘、楚、秦等大國,在萬妖之門後所發揮的作用,已經不輸於景國太多,而流血流汗更甚,收穫遠少。
景國獨握割鹿之刀,於客觀現實上,已經不被允許。
於是就有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五國天子會天京”一事。
據《景略》卷五記載,這是一段發生在景欽帝時期的故事……
說是在那一屆黃河之會開始前,五大霸國的天子,直接法身降臨天京城外,點名景天子,要求重議各國對萬妖之門的責任。
這件事情直接讓景國從雄握天下的美夢裡清醒過來,一個處理不好,便是暘、楚、秦、荊、牧,五國鐵騎飲馬天京城,五國大軍共伐中域的結果。
史載:帝面色如常,當場指劃江山,分割乾坤,與諸天子共議伐妖大事。事定歸來,面白如紙,血色褪盡,食指猶顫。是夜,哭於太廟。
在這起大事中,暘、楚、秦、荊、牧,是如何達成合作,《史刀鑿海》並未有明確的彙總描述,略過了過程,而專注於此事的結果和影響。但在各國分卷的史書裡,可以找到拼圖的一角。有心之人,能見全貌。
不得不說,司馬衡能把後面景欽帝這段寫出來,什麼面白如紙,什麼深夜哭廟……也是真有本事。
能知道這些,能找出證據來確認,是一種本事。
敢寫出來,寫得這麼詳細,又是一種本事。
合該他能得享大名,以這部《史刀鑿海》超越歷史上所有的史家先賢,成爲史家第一人,
那時候代表東域出頭的,尚是暘國天子。當然後來的一切,都被齊國所接手。而齊國接手的過程,自然也不是風平浪靜,你好我好。故暘的那些份額,都是今日之齊天子,帶着齊國文武,一點一點重新搶回東域的。
這是後話,且不去提。
自那一次“五國天子會天京”之後,萬妖之門的控制權,就由景國一家獨掌,變成了六強共治。天下六強,誰也不能單獨開門關門。必須要至少三個霸國同意,才能就萬妖之門的狀態做出改變。
萬妖之門也從那個時候開始,開闢了五座副門,分別被五大霸國置於本國境內。
從那以後,另外五個大國的軍隊,也可以從自家國境直接開進萬妖之門裡,而不必非要聚於中域,走在景國的眼皮底下,任景國檢閱,擔心景國什麼時候翻臉。
那一屆黃河之會的規則,也一直延續至今。此後以黃河之會的成績,來分割萬妖之門後的利益,就成了慣例。
齊國的萬妖之門副門,開在淄河源頭。
淄河的淄,是臨淄的淄。
由此可見這條河流的重要性。
不過它在齊國似乎並沒有太強的存在感,不像渭水之於秦國那樣人盡熟知。
那是因爲它從來不對普通百姓開放,從來禁止漁民捕撈,甚至於主河道都輕易不許人們靠近,極遠處就設關立障,有些地方更是直接以陣法遮掩。
淄河重要而神秘。
人們對它的感受和親近,更多是通過它那蔓延齊境的支流。譬如位於貝郡的探珠河。
淄河是罕見的獨立於長河水系之外的大河,自身即成水系,東行入海,氣勢磅礴。
事實上齊國水師若要大部隊出海,並不會通過臨海郡的碼頭,而是直接走淄河的入海口。只是它作爲軍事要地,不對民間開放。
姜望從月牙島折返,輕舟直下,就是走的這處港口。
長濟水寨是淄河上游這座水寨的名字,距離帝都已經有很長一段距離,位置在濟川郡境內。
此寨北鄰樂安,南眺橋山。西去不遠,就是重玄家所在的秋陽郡,而東望臨淄。
姜望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在此之前他絕沒有想過,這裡竟然也藏着一扇萬妖之門。
就像他沒有想過,如今負責這座水寨、這扇萬妖之門的,竟是朝議大夫宋遙。
這位朝議大夫剛剛通過門生之女與朔方伯府的聯姻,同朔方伯開始了眉來眼去。但這一年還沒過去,婚禮的喜氣都未散盡,那連接兩方政治勢力的橋樑,便已是斷了……
雖說兩方政治勢力的合作,不會這麼簡單就崩潰。但鮑仲清的死,無疑會讓親自去參加那場婚禮的宋遙非常不滿。
鮑仲清是不是一定要死?
如果說鮑仲清的結局早就註定,那麼那場婚禮的意義何在?他宋遙去站臺的意義何在?
就只是爲了讓鮑仲清安心生兒子嗎?
一個門生的女兒,區區苗玉枝的幸福,倒也不是不能犧牲,但有沒有必要讓他宋遙宋真人親自送上門去?
這對宋遙的顏面,是一種傷害。
重玄勝在私下裡曾有論斷,認爲朔方伯鮑易肯定要在家族利益上有所割讓,才能夠予以挽救。他還想着能不能跟着一起吃上兩口,畢竟他也是親自去祭奠過鮑仲清的‘鮑世子生前好友’,混個飯吃理所應當……
但朔方伯府實際上的動作卻是一直沒見着,宋遙這邊也風平浪靜。
重玄勝猜測鮑易的解決辦法,可能是以個人形式展開,涉及的是洞真層次的隱秘……還憤憤不平了許久,直呼鮑家伯父太浪費資源,宋真人沒那麼難哄。
不過姜望最沒有想到的是,此前沒有什麼交集的宋遙,迎到他的第一句話,是討論長濟水寨的這“長濟”二字。
長濟水寨橫跨於淄河上游,結構上木石並用,輔以鑄鐵,整體風格雄偉磅礴,遠遠望去,如一頭兇悍巨獸,儼然有吞海之氣魄。
彼時的宋遙,就立在水寨門外,仰看那豎匾上如龍蛇游下的“長濟”二字。
“武安侯可知,這兩字是何人所書?”他如此問道。
姜望當然不知道,老老實實地道:“請恕姜望孤陋寡聞……連這長濟水寨都是第一次來,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
“青石宮裡那位。”
宋遙的聲音是如此平靜,輕巧。
輕巧得像是在教姜望怎麼讀“長濟”這兩個字。
但在姜望耳中,卻不啻於驚雷炸響。
他擡眼看向水寨上方,戒備森嚴的水師將士正在往來巡視。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也許的確什麼都沒有聽到。
姜望便也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離開小舟,繼續邁步往水寨走。
他的侍衛統領方元猷,執政事堂調令,帶了一支兩百人的衛隊,早早地等在水寨附近。白玉瑕已經先一步前去調人。
此刻水寨之外,這萬頃碧波之上,只有宋遙和他並行。
“很驚訝嗎?”宋遙的聲音平靜,用一種娓娓道來的語氣說道:“我國水師就是經那一位整頓,才真正強大起來。決明島的好幾場惡戰,那一位都有份參與。所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很多人認可他。不過時過境遷,已經沒幾人記得了。當年他在夏國問題上犯的重大錯誤,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應對失措,讓他徹底葬送了一切,也讓陛下不能儘早移位以超脫……時也命也。”
不得不說,他的歷史講得極好。
但姜望只是平靜地道:“讓我驚訝的並非是這些,而是……宋大夫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噢,隨口一提。”宋遙笑了笑:“希望沒有嚇到武安侯。”
“青石宮外我也經行過。”
在水寨將士的吆喝聲,以及精鋼寨門緩緩鋪下來的絞索聲裡,姜望淡然道:“沒覺得可怕。”
嘭!
刻印陣紋的精鋼寨門徹底降落下來,變成了橋樑,與水面平行。
巨大的氣浪將水紋撞遠,一圈一圈地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