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南方一家報紙發表了我一篇文章。在收到的樣刊上,同版面恰巧有篇叫張拓蕪的臺灣文人寫的文章,說他回皖南涇縣探親的老鄉返臺後送了他一罐香菜,這應該叫“鄉菜”的難得的美味如何勾起思鄉之情云云。
一種稈子白得像玉、葉子綠得如翡翠,每棵至少有七八斤的叫“高稈白”的大白菜,只有皖南纔有,所以香菜只在皖南才能覓見芳蹤。每年霜降後的大晴天裡,常能看到醃漬廠和醬坊的人到鄉下收大白菜。一干人來到菜地裡,將菜砍倒,過秤後就地攤曬,曬到一定功夫,分量大減,再運回廠裡。這曬蔫後的菜放水池裡清洗,不易折斷菜幫也好洗乾淨。洗好切碎,烘乾水分,或上機或用人工揉搓,擠去液汁,摻上辣椒粉、烘熟了的菜子油、黑芝麻、鹽,拌一拌,裝進罐裡,罐口要留點空,以便用搗爛的蒜泥封口。
青弋江上游的章渡,那是個往昔十分繁華的有着一排排吊腳樓的徽商碼頭小鎮,至今每到冬天,鎮上的醬坊一口口碩大的缸裡便醃滿了香菜和蘿蔔丁。凡到章渡旅遊採風的人,回來時沒有提一袋兩袋香菜和蘿蔔丁,行程就算不得完美。買回家待一定時日開罐,新醃漬好的香菜,青中帶黃,非常亮澤,淋上小小磨麻油,吃起來香鮮鹹甜,韌而帶脆,香中有辣,其味無窮,又有嚼勁,下飯可開胃,佐酒能醒神,且食後齒頰留香,是真正的地方特色美味。早餐配稀飯尤爲上品,最常見的是用來配早茶,撕幾塊茶幹,搭一小碟香菜,配上點醃紅辣椒,或獨自品嚼,或與二三友海吹神聊,將人生的層層百味皆析透,也抵得上神仙般自在。
皖南各地的香菜風味小有差別,但都香辣適口,風味雋永。相比廠坊,家庭製作的工藝,顯得更加細緻與投入。都是選一個好晴天,拿把刀到地裡將整畦壯實鮮嫩、水汁豐富長頸大白菜砍倒,就地曬,就地洗。切成寸長細絲,攤放在竹涼牀上或直接置於鋪在草地的篾席、牀單上曬。曬菜是非常講究的,不能曬得過幹,幹了就過老,吃起來筋筋拽拽的;如果沒曬夠,菜裡水分過大,就不脆,缺少口感,且保存不長。一般來說,曬三四個太陽也就夠了。然後就是搓揉,將菜揉出“汗”,纔算揉好。搗碎蒜子拌入,撒上熟菜油和五香粉、辣椒粉、炒香的黑芝麻拌勻後,裝入壇中按壓緊,再用幹荷葉封緊壇口,外敷溼黃泥,存放於陰涼乾燥處。
那時,我幾乎每年冬天都能收到各地親友們的饋贈。有的是裝在那種袖珍的上了釉彩的小罐裡,開罐時,滿室生香,令人食指大動,使勁吸一吸鼻子,即忙不迭拈數莖送入口中大快朵頤了。往後的每一個有稀飯啜飲的早晨,都顯得鮮美而滋潤……人情的醇厚,一似這香菜歷久彌香。
在鄉下,說香菜是美味,倒不如說是一種風情。對於鄉村和小集鎮上的人來說,每年洗菜時的那一個個豔陽晴日,不啻一連串鄉風酣透的節日。
陽光是那樣好,冬天最乾淨的雲和最透明的輕風,在撫摸着遠處的山巒。你隨便走到哪裡,大河旁、水塘邊、小溪頭,滿眼都是洗菜的人羣,滿耳都是說笑的聲音。挑運菜和站在大澡盆裡先踩去菜上頭遍污水的,都是青壯男子漢,女人和孩子多或伏或蹲在用自家的門板搭成的水跳上,拿着壯實的菜棵在清澈的水裡漂洗。水邊的地上鋪着乾淨的稻草用來晾菜,也有用竹涼牀晾菜。稈白葉綠的菜經過泡洗,又吸飽了水,重新變得挺實、滋潤、鮮活起來。鵝鴨們鳧在水面悠閒地追逐那些漂開去的零散菜葉。年輕的女人們脫下紅紅綠綠的外襖,搭在身旁的樹杈上,草地上,而她們穿着薄衫的身形更顯俏麗可人。她們白嫩、圓潤的小腿有時就浸在水裡,逗引得許多小魚成羣圍攏來用嘴親暱,而她們的說笑聲一陣陣蕩起,比暖融融的輕風更能吹開水面漣漪……香菜之所以好吃,讓人入口難忘,就因爲香菜首先是被這些濃烈的鄉風鄉情醃漬薰透了!
喝湯
天已透黑,哥兒們才從學大寨的水利工地上晃回來。此刻天塌下來也管不着了,拿起飯盒直奔伙房——先餵飽肚子再說。
飯堂裡白的全是水蒸氣,後來的伸長了脖子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有知青操着方言問排在前面的老鄉:“小菜有?”前面的並不答話,“當!當!當!”敲起了手中的飯盒,這一下大家全明白了,於是合着敲出的節拍唱起了那首兵團戰士無人不知的順口溜:
湯,湯,湯,革命的湯。
兵團戰士愛喝湯,
從北安到嫩江,
一直喝到建三江!
我們這兒雖說是個老連隊,到了冬天也是沒菜吃,可憐巴巴的那點土豆堆在飯堂裡早就凍成了鐵疙瘩。沒有菜,只能變着法兒做湯,今天白菜湯,明天麪條湯,後天土豆湯,清湯寡水,難見油星,也不知爲什麼,團裡有的是黃豆就是沒有豆油吃。沒有肉,團長說明年一定要大力發展養豬事業,但眼下是沒轍。
整天學大寨,流大汗,就喝這種油星也見不到的鹽水湯,真夠哥們戧啊!
坐下來,剛啃了兩口黑饅頭,小豆子擠到我的桌旁輕聲說:“哎,哥幾個聽好,少喝幾口湯,等開完批判會到我那兒聚聚去。”
“你還有存貨?”
“郵包來啦?”
“噓……”小豆子打着手勢,擠進人羣不見了。
小豆子是連部的通信員,不像我們住在幾十個人一間的大宿舍裡,自己住在連部的小屋,哥兒幾個有時饞了,就各自把家裡給寄來的好吃的拿到他那兒去“共產”。可是最近天降大雪交通不便,足有半個月沒來過郵車,我們的家底兒早光了。可是看小豆子的神情分明是有好東西等我們去享用,到底是什麼呢?
好不容易捱到批判會結束,我們幾個立即溜進了連部。推開小豆子的房門,一股香味撲鼻而來,定睛一看,爐子上放着個臉盆,裡面煮着幾大塊肉。小豆子告訴大家,這幾天活特累,吃得特差,他心裡老大不忍。今天到團部送信,路上碰到條野狗,他就一槍給崩了。這樣既爲民除了害,又給哥們兒解了饞。聞着誘人的香味兒,大夥兒直咽口水,還管那麼多,吃起來再說。有人又到老職工家弄來瓶“北大荒”。這頓狗肉吃得痛快,不但肉吃光了,湯也喝得乾乾淨淨。一瓶烈酒也見了底。直到深夜大夥才心滿意足地回去睡了。
第二天午後,水利工地上突然有人傳說小豆子犯了錯誤。我們嚇了一跳,趕緊去打聽。
小文書說,保衛股來人啦,說是小豆子違反制度,隨便使用槍支,團裡要查辦!小文書還透露說,小豆子打死了一條狗,這條狗是團裡副參謀長家養的,小豆子開槍打狗時副參謀長的兒子親眼看見的!
得,這下撞槍口上了。哥兒幾個一商量,這件事不能讓小豆子一個人擔着,那樣太不夠人味兒;再說,什麼違反制度,通信員執行任務帶槍是團裡早有規定的,關鍵是打狗,沒有看主人,唉,誰叫他沒看清不是野狗呢。
晚上回到連裡,我們幾個馬上去找指導員,說是小豆子打狗是大夥兒的主意,要處分,我們都有份。可指導員根本不聽,他說小豆子都承認了。保衛股原來準備把小豆子帶到警通排去,是指導員說了情,才決定暫不帶走,先在全連大會上檢查,接受羣衆批判,視態度好壞再做處理。
第二天晚上,我們哥兒幾個早早來到會場。藉着馬燈的微光,看到往日“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橫幅不見了,換上了幾條新標語:“堅決反對無政府主義!”“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愛護羣衆一草一木。”從標語看,小豆子是內部矛盾,我們的心安定了點。
指導員講話之後,小豆子開始做檢查。開始他還拿着稿子念,慢慢地他丟開了稿子,聲音低沉而緩慢,說他自己放鬆了思想改造,犯了錯誤,對不起組織,對不起領導,對不起貧下中農……會場靜極了,聽得見人們呼吸,窗外的北風捲着雪花打在窗上“沙沙”作響。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女知青嚶嚶的抽泣聲。指導員站起身來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可這抽泣,已變成了哭聲,不少男哥們兒也哭了。我們哥兒幾個更加心酸,會場裡哭聲一片。
指導員驚惶地望着大家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宣佈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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