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殤(4)

陳子柚出門的時候,見到江流和他的車停在十幾米外路邊的一棵樹旁,原來他一直等在那裡。他低喚一聲“陳小姐“,陳子柚朝他欠了下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後,陳子柚收到還遠在異地的遲諾的電話。他問她週末有沒有好好在家休息,因爲上次他回來時,她有些感冒。

陳子柚支唔了兩句,稱自己出去了一趟,但沒告訴他自己又來到了墓園。因爲上週他回來,他們剛來過這裡,她不想與他再生芥蒂。

遲諾說:“我很想念你。等天再暖一些,過來這邊幾天吧。”

陳子柚含糊地答應了,讓他好好照顧自己。其實她本想說,我也想見你。但那句話在她腦中轉了幾轉,卻說不出口。

陳子柚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與遲諾事前約定的登記日正在倒計時。遲諾那邊也都安頓得很好,只等她過去。她把東西裝箱打包,有些準備帶走,有些丟棄了,更多的留在原地,請了人定期來照料。

潮起潮落,花開花謝,一切都很規律。如果沒有意外,她的未來已然塵埃落定。

就在她準備離開的前幾天,她竟然接到了江離城的電話。她本以爲,他們這一生都不再會主動聯繫了。

江離城的聲音很遙遠,他說他在國外。

“過幾天我會回國。能見你一面嗎?”

陳子柚恍惚了一下:“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我知道,所以纔想見你。”

“我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現在還不能確定。”

“你不覺得這樣很欠妥嗎?”陳子柚掛掉他的電話。

然而幾天以後,江離城又親自撥了電話給她,他說:“你幾時方便?”在她印象裡,他很少這樣執着。

“我後天就要走了。在電話裡講可以嗎?”

“我明天晚上會乘十點的航班飛機去a國。這次我會離開很久,也許幾年後纔回來。”

“你的公司呢?”

公司的重心很久前就已經轉移到國外。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當面與你告別。”

“江離城,你和我,其實是不需要告別的。”

“如果你不願與我單獨碰面,那麼,明晚八點,我在機場九號廳等你。那裡人來人往,應該不會令你爲難。”

“我不會去的。”

“我在那裡等你。”

“我不去。”

“我等你。”江離城說完這句話便收了線。

他的這句話在陳子柚平靜了很久的心湖裡投下一顆石子。

她對自己說,我決不上當,我決不會去.,我不會再允許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但是那一整天,她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弄錯了很多事。比如她和遲諾經過市,她要進去買兩節電池,結果她在找電池貨架的過程中拿了很多可有可無的東西,最後恰恰忘記了電池。當她正出神時,電話突然響起,她驚嚇得差點跳起來,彷彿那是枚炸彈。

遲諾笑着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大概昨晚看電視太晚了,沒睡好。”

但她畢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當遲諾又一次問她是否有什麼安排時,她說:“有個認識多年的故人今晚要遠行,我在想也許應該去送行。”

遲諾說:“今晚東區公園有焰火表演,你忘了嗎?”

“哦,那我們去看焰火吧。”

“不是多年的好友嗎?”

“算不上朋友,只是認識了很多年而已。我不去了。”陳子柚說着模棱兩可的她自以爲很誠實的話。

他們吃過晚飯後便按計劃去看焰火。吃飯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把蕃茄醬加進自己的咖啡裡。

車子開出很久都沒到達目的地,在她印象中,東區公園不該這樣遠。

“你走錯路了吧,遲諾。”

“沒走錯,這是去機場的路。”

她的心沉了沉:“我說過不去的。我們去看焰火。”

遲諾將油門踩得更大一些:“去告個別吧,或者去找找看,你把心丟在哪裡了。”

“我的心一直在我自己身上,從沒丟失過!”陳子柚提了提音量。

遲諾繼續向前開。

“遲諾,我們回去。”她用了懇求的語氣。

“一小時前,我的方向就已經錯了,你直到現在才現。你真心的不想去嗎?”

就在沉默間,他們已經到了機場。遲諾替她解開安全帶,下車爲她拉開車門,把她從車裡拉出來。

“我想,他應該只能乘十點的那趟航班。我希望他沒幫你多準備一張機票。十點半,我回來接你。”

說完這話,遲諾便迅驅車離開。

陳子柚不能回頭地一步步走進機場大廳。九號廳是貴賓廳,她說我找人,服務員只看了看她的證件,沒再多問就讓她進去了。

她去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九號廳裡沒有人。她在沙上坐下,電視裡某個電視臺正在直播才藝選秀節目,有選手離開,大家深情擁抱,淚水漣漣。他們也許哭得真誠,可是她總認爲,這是全場最考驗選手錶演功力的時刻。

她每一刻都想拔腳離開,但她的腳無比沉重,全身綿軟,不斷地冒虛汗。她想,也許我病了,我只休息一會兒就走。

等待的過程中,她甚至用手機替正在pk的選手投了幾輪票。她討厭這一類節目,可是此時臺上選手與粉絲的緊張,有效緩解了她自己的緊張。

機場大廳人來人往熙攘喧鬧,而一門之隔的她這一隅,安安靜靜,冷冷清清。時鐘已經走到九點四十五,她想他已經不可能出現了,因爲就算他來了,他也趕不上那一班機。

她又被他這樣可笑地欺騙了一次,她總是這樣傻。陳子柚在心中想,如果這裡有他的眼線,他是否會得意到笑。

但她又覺得,也許他並不介意結果,她來或者不來,對他而言可能都所無謂。就像很久以前,他得到他想要的,至於她動心或者痛心,他都不在乎。

但是她已經等到了現在,她不再差那一刻鐘。至少,她實現了他的要求,即使並非她自願來的。

那是非常漫長的一刻鐘。陳子柚打開手機計時功能,看着那些數字一秒秒地跳動。她期待報時的“滴滴“聲早一點響起,因爲當那聲音響起時,她一定會立即離開這裡,連那個名字也徹底地忘記。

她覺得自己來這一趟也許是對的,遲諾要她來也是對的。因爲,她馬上就要真的放下了。

陳子柚沒有等到那刺耳的鈴音響起。因爲當差兩分鐘十點的時候,九號貴賓廳的門被人輕敲兩下,然後推開。

她不能置信地擡頭,卻看見進來的是依然面無表情的江流。他比以前更加面無表情。

“江先生有事不能來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了。”

她應該釋懷一些了,至少沒有徹底地她鴿子,而是派人通知了她。

江流向前一步,從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這是江先生留給您的。”

陳子柚後退一步,但信封仍塞到了她手中。上面用極粗的筆以及特殊顏色的墨水寫着她的名字,用那種她有些熟悉的獨特的字體。

她撕開封口,她想裡面應該有一張紙,寫着只言詞組。但是她猜錯了,裡面只有一枚鑰匙。

她記得那把鑰匙,那是她的保險箱鑰匙,她將江離城這些年來送給他的所有貴重物品都放在裡面,歸還給他。

陳子柚捏着那枚鑰匙,她的大腦空白了幾秒,然後她走到江流身邊,將那枚鑰匙重新塞回他的口袋裡,她把寫着自己名字的信封揉成一團:“謝謝他。但是不必了。”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她走了十幾步,被人從後面一把拉住胳膊。她吃驚回頭,居然是江流,他第一次這樣失禮地抓着她的手,把那枚鑰匙塞進她的手中。他說:“這是江先生留給您的。就算要丟掉,也請您自己動手。”然後他迅地擦着她走開,腳步匆忙,轉眼已經離她很遠。

陳子柚揉了揉被江流掐疼的胳膊,還有險些被他用那把鑰匙劃傷的手,想他爲何如此失常。她的手上有幾滴水,她擡頭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頂,又看了下地面,難道機場大廳也會漏水?

幾秒鐘後,陳子柚一路跑出機場大廳,在停車場追上江流。她跑得氣喘吁吁,而且夜晚她看不太清東西,差點扭到腳。

她喊:“江流!”

江流彷彿沒聽見,繼續向前走。

她又喊:“江流,你等一下!”她跑得更快一些,擋到江流面前。江流立即把臉扭開。

陳子柚知道自己終於猜中了一回。她不顧禮節地把江流的身子扳回來,果然見到他早已淚流滿面。剛纔那幾滴水,是他滴落在她手上的眼淚。

“他在哪兒?你帶我去見見他吧。”陳子柚靜靜地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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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柚被江流帶到醫院,只見到了一具躺在牀上的冰冷的屍體,被白布蒙得嚴嚴實實。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聽江流斷斷續續地低聲?述:

“非常嚴重的車禍,整個車從懸崖上衝了下來。”

“江先生昨天傍晚匆匆離開,只給了我那個信封,.說他若不能按時趕回來,就把它交給您。”

“我沒想到他會自己開車回來,他不喜歡開車,很少開,也不夠熟練。而那條山路非常險。”

陳子柚想打開牀單確認一眼,醫生與江流一起阻止了她。

“陳小姐,不要看。”江流攔着她,“江先生不會喜歡您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別看了,小姐,看了也沒用,不如留個美好印象。”已經看慣生死的醫生說。

“如果他……已經面目全非,“她吃力地說出那四個字,她曾經詛咒過江離城,可是她詛咒他最厲害的時候,也不曾想過把這幾個字安到他身上,“那你們又怎麼能夠確認是他呢?”“車上有他的全部證件。而且,江先生是很罕見的血型,右腳小趾有一點先天性的微曲,仔細看,與常人不太一樣。這些特徵都相符。”江流哽咽了一聲。

她不知道江離城的右腳趾有什麼特別,因爲她從沒注意過。她恍恍惚惚,覺得似在做夢一般,太不真實,她在等待這個夢快點醒過來。

“還有這個,“江流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有點抖,“他們找到了這個,當時正緊緊地握在江先生的手心裡。”

陳子柚朝他的手心看了一眼,那一眼令她內心深處的某根絃斷裂開,一陣抽痛。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極好的質量,她再熟悉不過的圖案造型,因爲她也有一枚,幾乎一模一樣。

她一直猜想當年江離城第一次遇見她時之所以認出她的身份,也許就因爲當時她戴着那枚平安扣。因爲舅舅也有一顆,後來失了下落,應該留給了據說他唯一愛過的那個女子,就是江離城的媽媽。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江離城會一直留着它。儘管那是他媽媽的遺物,可是那東西來自於他的仇家。

她的心臟和大腦都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無數東西紛紛亂亂噴涌而來,將她淹沒。

大概江流並不知曉這其中的隱情,仍執着地解釋着:“這個東西,我只見過一次,的確是江先生的。禾姐在世的時候說,江先生的母親過世前,毀掉了所有自己用過的東西,只留下了這個。這是江先生的母親唯一的遺物。”

陳子柚沒顧醫生和江流的阻攔,最終還是掀開了那張白布。

那張臉,並沒有江流與醫生講的那麼嚴重,甚至很乾淨,很安詳。雖然這已經很難認出這是她印象裡那張五官立體銳氣逼人的臉,可是,那眉毛、脣形以及睫毛的形狀,無論她多麼不願承認,那是她所熟悉的。

認識他這麼多年,她也只有他沉睡過去的時候,纔會在昏暗的燈光下,認真地去看上他一眼。所以,也許她描繪不出他的臉龐的整體輪廓,卻依稀記得他在柔和暈黃的燈光下不設妨的睡姿,平時微蹙的劍眉舒展、總是緊抿的薄脣微張,還有長長的微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與他清醒時的狀態截然不同。

陳子柚摸了摸他的臉。那向來瘦削的面龐,此時正腫着。

如果不是醫生確認他已經沒有任何的生命信號,若是換作平時,也許她真的會笑出來。

然後她把手輕輕覆在他的雙眼上,彷彿怕他突然睜開眼睛嚇唬她。

她伏下身,在他耳畔輕輕地說:“如果有來生,希望你這一世的遺憾都能得到補償。

陳子柚平靜地離開醫院。

她擡頭看看天,夜空晴朗,星光閃爍。這樣的星夜,本是連續劇裡肉麻浪漫橋段的背景,而換到她身上,就成了這樣的事情,她的生活永遠都是黑色喜劇。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疼得她抖了一下,這究竟不是夢。

江流追出來:“您去哪兒?我找人送你。”

她搖搖頭:“我與人有約。不要送,不方便。”

陳子柚叫了出租車去機場,她還記得與遲諾的約定,十點半他應該在機場等她。

她想自己應該流淚,她胸口犯堵,鼻子犯酸,可她就是一滴淚都沒流下來。

她已經作了最世俗的選擇,她以爲自己的生活本不該再出現意外了。她真的曾經想象過,幾十年後,她與江離城在人流熙攘的街頭相遇,頭花白,滿面皺紋,泯然一笑,如多年不見的老友。其實雖然她不願承認,但是她並沒懷疑過她會認不出他來。

只是,連這樣微不足道的假設,都沒有實現的可能。

她到達機場時已經快到午夜,她沒想到遲諾真的還等在那裡。他打開車窗抽着煙,車裡全是煙味。

“我回來晚了,對不起。”陳子柚說。

“我本以爲,你不會再出現了。”

“我從來沒打算過要和他走,我只是去道別。”陳子柚喃喃地說。

遲諾把車開得很快,陳子柚捂着胸口,按着額頭。她從醫院出來後,便一直不舒服。

“你病了嗎?”

“可能有點暈車,一會兒就好。”

遲諾放慢車,放下車窗。

一股冷風吹進來,正在試着深呼吸的陳子柚被嗆到,她歇斯底里地咳嗽,幾乎要把五臟都咳出來。

遲諾在路邊停了車,給她遞紙巾。

陳子柚說:“我沒事,真的。只是暈車。”

剛纔被風嗆到的嗓子又傳來尖銳的痛,而胃同時也一陣翻涌,她又咳了一陣,打開車門,用紙巾捂住嘴。

遲諾小心地幫她取走手中的紙巾,將乾淨的重新塞入她手中,另一隻手輕拍着她的背。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緊緊扣着她的肩,似乎在抖。

陳子柚扭頭看去。遲頓手中的那張紙巾裡,一片殷紅。

她自己手中的紙巾上也是,雪白的面紙中渲染着幾滴鮮紅,宛如這個春日裡最豔麗的桃花。

22-魂魄

那一夜接下來的時間裡是在忙亂無措中度過的。遲諾飛車將陳子柚送到醫院。他的確夠有面子,在凌晨兩點鐘能夠將省立第一醫院的心肺科主任召來。驗血透視一路下來,子柚從咽喉食道到雙肺心臟肝膽胃被檢查了個遍,真正把本來自認爲沒事的她折騰到奄奄一息。

縱使如此,仍是沒查出任何的問題。除了虛弱一點外,各項指標都算正常。醫生對她咳血的原因百思不解,只好判斷她也許是中醫所講的急火攻心,給她注射一劑重藥強制她睡去。

子柚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遲諾陪在她身邊,眼下有陰影。

她並沒有睡安穩,夢中見到了許多人許多事。她輕輕推開遲諾遞給他的水,慢慢地問:“他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這句話,斷送了她與遲諾的未來。

ωwш▪ тtκan▪ Сo 遲諾失望至極地說,他自認爲勉強做到“姿態最好看“的一次,居然只換來她如此的懷疑與評價。當時他用了最大的剋制與寬容把她送到機場。他甚至想過,假如她真的與江離城離開,他也會強迫自己給予祝福。

“其實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甚至從沒喜歡過我。既然我在你心中,形象已經如此不堪,爲何你又願意嫁給我?

“也許你只想找個男人來幫助你忘記他,只想找個人湊合下半輩子。你需要的只是一個-還可以-的男人,無論是誰都無所謂。

“如果他真的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送進監獄,或者也設法害死我,來替他報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那麼做,你就不該這麼問我,讓我心生防範。你一直都是冷靜聰明的女子。但一扯上他,你就又魯莽又愚蠢。

“我一直以爲,感情也是可以投資的,付出總會有回報。但是現在,你令我徹底喪失了這種信心。我贏不過死人。”

陳子柚對他一聲聲的指控沒作任何辯解。她說:“我應該向你說對不起,爲剛纔那句話,以及你爲我所付出的一切。你請我做你女朋友我同意,你要我嫁給你我也同意,答應你的時候我心甘情願,也曾經以爲這樣可以算作回報,但是顯然對你而言遠遠不夠,而我卻做不到更多,對此我只能說對不起。可是遲諾,請你明白一件事,如果你愛我,那也是你自願的,我並沒有請你愛上我。”

話已至此,一切覆水難收。

子柚與遲諾無聲無息地分了手。所幸他倆之前的交往很低調,並沒有太大的反響。

她心中有歉疚。如她一直認爲的那樣,他待她一直不錯,這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她是否認同遲諾這個人。可是,當那些連她自己都不願去深究的隱密的情結被他以如此方式攤到陽光下時,她再也沒有辦法與他在一起。

她並不強求將與她共度一生的男人是否能夠如女性小說裡的虛構男主角那樣將她到愛死愛活,她只求能夠與那人平等相對,令她保有自尊。而遲諾的這種態度,打破了他倆之間的平衡。

她沒去關注江離城事故的後續調查。那段時間,她甚至連報紙和電視都不看,她不想看到某些她在努力迴避與遺忘的消息。

江流來電話告知她江離城的告別儀式舉行時間時,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參加地方論壇起的自駕遊活動。幾十輛車的車隊,計劃浩浩蕩蕩自北向南行經幾千公里。放下電話,她頓了一頓,將某種念頭推出腦外。

雖然她不能不去懷疑,如果江離城的死真的是意外的話,那麼如果他不是爲了趕回來與她見面,也許他不會死。雖然不是她要見他,雖然她當時也並不打算見他,可是這樣的一種結果,並非與她完全無關。

可是,她根本沒有立場去參加他的告別儀式。她以什麼身份去呢?他的仇人的外孫女,他的契約抵押物,還有,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一個熟人。無論哪種身份,出現在那種場合都很荒謬。

子柚在外遊蕩一個月後纔回了家。早先打算與遲諾離開時她已經辭職,如今情況變化,她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也不願再回到學校。她對未來早就沒有企圖心,所謂事業對她的誘惑力,從來都不比一瓶山寨香水更有價值。

不過她倒也真的沒必要去上班了。之前她工作也不過是爲了找點事情做,賺一份能養活自己的薪水。而現在,她一度視爲廢紙的那些外公公司的股權,隨着那家公司擺脫困境,轉型成功,開始贏利,她已然成爲具有話語權的大股東之一。

那些股權證明曾被她一度視作廢紙,只作紀念證書看待,不關心,也絕不出賣。外公當初爲了力挽狂瀾曾出讓了不少,所以當他生病後離世前,便失了對公司的控制權。而那家曾經輝煌一時的公司,經受了近乎毀滅性重創後又陷入行業調整的困境裡,子柚無心也無力,公司的事情她早就不過問,全授權給他人。

可是現在,因爲那些她棄之不理的“廢紙“的存在,她只管在家裡天天睡覺看書看碟聽音樂,也自有款子打到她的賬戶上。原來這就是她已經脫離了很久的不勞而獲的米蟲生活。

更不勞而獲的是,幾個月之後,她收到另一筆股權饋贈,來自江離城的遺囑。相當大比例的一筆股權,加上她自己的,足夠她取回公司控制權。

出於對死者的尊重,陳子柚在那位遺產執行律師三番五次的邀請之後,終於坐到他的辦公室裡。她奇怪的不是他的遺囑裡提到她,而是他那麼年輕,卻已經立了遺囑,就像早知道自己要死掉一樣。

那位五官組合得很面善,像個胖胖的廚子一樣的律師耐心爲她解惑:“江先生多年前便立了遺囑,每年會作調整。他最新的遺囑裡提到了您。之所以現在才與您取得聯繫,是因爲江先生在遺囑裡提到,要在合理的期限內,確認這筆饋贈不會干擾到您的生活,比如您的婚姻。按我們所瞭解到的,您現在是單身,所以江先生的顧慮應該不存在。”

子柚掃了一眼轉贈協議,果斷地拒絕了這筆饋贈。

胖律師表示諒解:“您的拒絕,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爲這份協議裡,江先生的附加條件的確很令人爲難。”

“呃?”她剛纔其實只看了看他的簽名,協議內容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您在接受這筆饋贈時,需要一併接收一個基金會的監督管理權。在這家公司贏利時,您必須將所獲得的五成股利及分紅捐給基金會,您需要爲它投入很多的精力和財力。這家基金會的資金只用於兩種人,孤兒的助學金,以及精神疾病患者的醫療金。跟這兩類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並不缺錢,所以江先生轉贈給您的這筆股權,與其說是一種利益的饋贈,不如說是一種責任的委託,也許他認爲您是最合適的人。但這的確是個很辛苦的差使。對於像您這樣年輕的女士而言,的確是太爲難您了。”

她知道這是激將法,而且是沒什麼很高技術含量的激將法。可是,她居然動搖了。”如果我拒絕,這份股權該如何處置?”

“按江先生的意願,將會按相同的條款轉贈政府。可是您知道的,那樣對這家公司不見得是好事,這畢竟是您外公白手起家創建的。而且,如此一來,這個基金會……”

那位和氣的胖律師對陳子柚演講了半個鐘頭,從國有資產改制慈善體系完善一直講到教育體制改革……當他喝了幾口水打算繼續講下去時,陳子柚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律師果真是他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強迫去說服,就能達成目標。

很快她就知道,那個基金會根本不需要她去做什麼,因爲資金充裕,體制完善,管理規範,而那筆股權她已經無處可退。

雖然她將關於那份股權的全部收益都投入了那個基金會,但那份遺產存在的真正意義在於,她對曾經屬於她的這家公司,真正擁有了絕對的控制權與話語權,很多人需要仰仗自己的臉色做事,很多的決策需要她的同意,誰見着她都要給她三分顏面。因爲現在她是最大的股東,又是公司創始人的外孫女,只要她想,她可以去動任何一個人。她甚至在公司裡有了一間辦公室,雖然她幾乎不去,但誰也不敢有意見。

不過她很少去幹涉什麼事情,而且也沒受到什麼想象中的擠兌與陷害。那位與她同姓,同時也是公司董事的陳總經理,義無反顧地站在她的這邊,給予了她莫大的善意與支持。早在她外公離世時,他就已經幫過她很大的忙。

這是個好人,爲人正直,懂得變通,行事低調不張揚。他素來不卑不亢,但面對她時極其恭敬有禮。他的態度謙遜如學生,做的卻是老師的工作,以彙報爲名,耐心教她公司經營之道。

陳子柚似乎過上了所謂“名媛“的生活,也漸漸融入某些圈子。她參與很多的慈善活動,其實是爲打時間,但爲她贏得美名;她亂購物亂投資,但總是誤打正着賺到錢,令一堆人對她刮目相看。她生活裡的那個詭異的規律沒有變,她很容易失去一切,可是她又總可以輕易地得到她並不稀罕而別人想要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又有了很多新朋友,她的老朋友們也時常與她保持着聯繫。雖然沒有達到交心程度的,但是足夠陪伴她打很多無聊的時光。

在朋友們的好心下,她被迫頻繁地相親。因爲每個人都認爲,她不該在花樣年華里,把生活過得就像婚齡至少十載以上的富太太。

她吃了幾十頓免費的午餐與晚餐,她見過幾十位各行各業的所謂的精英。最後她確信了一件事,她真的對男人們沒有任何感覺了。

長相氣質皆委瑣的男人對她實施語言性騷擾,她非但不厭惡,反而能夠對人家真心地笑。容貌清俊氣質高貴又有背景的優秀的帥哥坐在近她咫尺又對她無視,她也只當他是顆長勢甚好的漂亮的大白菜,既不心動也不心痛。

謝歡有回拖着她一起看□電影,劇情緊張,愛慾戲碼激烈,男主角面孔身材都沒得挑,按謝歡的說法那叫作驚天地泣鬼神的完美,而她看到一半時睡着了。

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平靜的,安詳的,比她曾經渴望過的更完美。

有一天,陳總經理告訴她,自己近期會辭職。

他說:“我的妻子女兒兩年前已經到了a國。我也該早日去與她們團聚。”

陳子柚贊成他的決定,問他何時離開。

“等您物色到一位合適的人選後,我就正式提出辭呈。公司裡關係錯根盤結,而您只有一個人,您要有自己的棋子。如果您暫時沒有合適的,如果您能夠信任我,這件事可以交給我來辦。”

陳經理將一切安頓得妥妥貼貼後才離去。

子柚送給他一張額度不小的支票:“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表達我對你的感謝。謝謝你這些年,爲公司兢兢業業,令它起死回生,轉危爲安,也謝謝你爲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但我不應該收。這本來就是我份內的事,該收的酬勞,我早已額得到。”他沉默了一會兒,似在內心作掙扎。他微微泛紅的眼圈證明他的情感終於戰勝了理智,他說:“被派到天德以前,我曾是江離城先生海外公司的經理。對不起,我的履歷表裡隱瞞了這一筆記錄。”

這件事,她一直都在懷疑,也一直不想去證實。只是,被人這樣說出來,她平靜許久再點一點就能修煉到結冰的心湖,還是不免要泛起漣漪。

這個幾個月前便已經灰飛煙滅的人,彷彿靈魂還遊蕩在人間,就這樣在她的生活裡忽隱忽現。陳子柚想要逃避,卻無處躲藏。因爲她不想離開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這些留着她生活印跡的地方,已經是她剩下的全部。

秋天到來的時候,陳子柚受一所學校邀請,去觀看孩子們的國慶演出,因爲她曾給那家專門爲精神異常的孩子所建的學校捐了一間多媒體教室。

那樣的節目並不精彩,並且狀況連連,但是臺下的父母們熱淚盈眶,將手掌拍破,這樣的場景令她回憶起了自己的兒時。

節目結束時,她在環境清幽的校園裡慢慢踱着步,回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與正在悄悄流逝的青年時代。

這世上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她一度可憐自己,但是與這些孩子相比,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從來都不曾缺少過健康和美麗,她智商正常,她也從來沒貧困過。即使在她覺得自己最最可憐的時候,她也沒缺少過這一切。

只是她的生活裡總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模糊的絢爛的童年與少年,空白的是親人們的臉,她童年與少年裡最深刻的記憶是她的老保姆。在那條界線分明的斷裂帶之後,她的生活褪色成一團團或深或淺蒼涼的灰……在這無彩的空白的世界裡,她全部的記憶只剩了一個名字,她想忘記卻很難忘記而如今又不該忘記的名字。

彷彿有神靈在搞惡作劇一樣,當那個名字浮現在她的腦中又被她試着努力擠出去時,她在一座嶄新的風格獨特的教學大樓前止住腳步。大樓四周還飄着彩旗,應該剛剛落成投入使用。那座樓前有一株小松樹,姿態挺拔秀致,樹旁立着一座漢白玉的小天使雕像。她將目光投向黑色的座基,石基上鐫刻着:江離城先生捐資xxxx萬建成此樓,並於xxxx年xx月xx日親植此樹。時間只不過是他離世前的兩週。

她看着那兩行字,神志恍惚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那個小天使的腳。那座雕像塑得與四五歲小孩子一般大小,神情姿態栩栩如生,鮮活得彷彿隨時都能擁有真正的生命。她又看了一眼那棵樹,樹下不知被誰放了一束白菊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張面紙,將那塊黑色石基上的一處明顯的污跡擦掉後轉身離開。

她找到自己的車後,謹慎地又回頭看了一眼。青天白日裡,校園又時時有保安巡邏,本不會有危險,但她的第六感告訴她,有人一直遠遠地走在她的身後。

當她轉頭時,她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江流。他仍然是一身黑色,但大概沒爲沒穿西裝的緣故,既使看起來風塵僕僕,也顯得很年輕很休閒,很比以前更像個孩子。

他朝她微微地彎了彎脣角:“陳小姐,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