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柚無奈地說:“我承認,你有討厭我的理由。可是你難道不認爲我是無辜的嗎?你與遲諾有恩怨,你應該去找他的麻煩;你與你丈夫有誤解,你應該去與他溝通。我沒有辦法替你解決任何問題,你又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結果呢?”
蘇禾優雅一笑:“哦,你當然很無辜。你只不過是曾經令我-刻骨銘心-的前任男友的現任未婚妻,又是我丈夫的前任情人與現在的精神出軌對象而已。”
陳子柚無言以對。因爲她現,面對蘇禾這種人,不管她講什麼,都有可能是自取其辱,不如靜觀其變。
但陳子柚的退讓並沒有換來蘇禾的沉默,那女人無限輕柔又憐惜地嘆一口氣:“果真是個老實孩子。你應該反駁我說,你的現任未婚夫與我曾經有染,而你的前任情人呢是我的現任丈夫,所以你也有足夠的理由討厭我,我跟你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我跟你的-現任-丈夫纔不是情人關係!”當那個字眼第二遍被她提及時,陳子柚忍無可忍地提高音量反駁。她話音剛落,蘇禾便又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暢快。於是陳子柚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
她十分惱火,又無法作。她本來也不是特別強勢的個性,不習慣也不怎麼擅長與人爭吵。當然,她在過去幾年中與江離城時時對峙,那是個例外,而且無師自通。
因爲江離城的關係,她面對蘇禾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而且因爲蘇禾是病人,她面對蘇禾時很有顧慮,雖然那個女人,除了瘦一點蒼白一點外,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比健康人更精力充沛。
恰有服務生送上濃湯,她端起試了試溫度,一口喝下去。
蘇禾流露出舞臺劇式的詫異表情:“你現在倒不怕我下毒害你了?”
“你想毒死我,何必等到現在?”
“這可難說。我這人,最見不得別人過得比我好。以前你已經夠可憐,我害你沒什麼成就感。如今你春風得意,這時害你需要一點技術含量,又比較有趣。”她端起面前的湯,輕輕吹一吹氣,抿了一口,又皺眉放下,“雖然一樣的配料和做法,但總歸是比不上原先的味道了。”
因爲陳子柚並不迴應她的自說自話,於是蘇禾又講:“你可記得上次我就是在這家店裡喝湯?這家店原先的老闆娘,煲湯功力無人能比。可惜沒人再能喝到了。”
陳子柚這才意識到,這家店正是上回被蘇禾的手下挾持來的那一家。
看到蘇禾的面容似流露出一絲傷感,陳子柚習慣性地問了一句:.“那位老闆娘怎麼了?”她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好多餘,其它場合她可以這樣配合,但對方是蘇禾,她哪有配合的必要。
“上個月過世了,癌症。那一天,是她最後一次親自下廚。瞧,很多機會都是稍縱即逝。”
陳子柚怔了怔,想起蘇禾的病,對她滿腹的不滿與不耐煩瞬間轉成一點同情。她靜默了片刻,放緩語氣,誠懇地說:“我一直都該謝謝你的。[奇+[書]+網]無論你爲了什麼,總之幫過我好多次。你是個好人,好人會一生平安的。”
蘇禾不可思議地問:“好人?你這是在說反話諷刺我嗎?我生活裡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壞事和缺德事:誰的老公有了新愛的別人了,我總是想方設法要讓他老婆知道的;誰家姑娘被遇上擅長花言巧語的優質男人了,我是一定要打破她的美夢的。還有,凡是招惹過我的人,令我不舒服的人,我也是一定要讓他更不好過的。”
與她溝通如許困難,陳子柚本來就無心應戰,早生出臨陣脫逃的念頭。她只作沒聽見剛纔那番話,站起來說:“謝謝你的湯。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蘇禾又笑了:“這個時間,這條路段,這麼漂亮的小女子,很危險呢。你未婚夫來接你?哦,你倆本來是在一起的吧,爲什麼只你一個人逛來逛去?”
本來之前陳子柚還懷疑過,遲諾說她也在現場的話是圈套,現在倒完全相信了。這個極品女人,明明一切都是她搞出來的,現在居然笑得這麼落落大方,胸無城府的樣子。
陳子柚忍得太辛苦:“你這樣執着地挑撥我和他的關係,只是爲了讓我們分手嗎?分手了又怎麼樣呢?他一樣能過得很好,我也是,你一樣是白開心。換個角度說,人非聖賢,誰沒有一些缺點,如果因爲這個就要分手,那世間就不可能有長久的情侶和夫妻了。”
蘇禾駭笑:“當初,我聽說,你走得何等的有原則有尊嚴又有氣節,我由衷地敬佩了許久,心裡當你是不同一般的女子。原來,你只不過是個也會向現實妥協的世俗小姑娘嘛,因爲遲諾長得帥,家世好,可以給你舒服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做人陰險,連你都可以利用,你也可以選擇性失明?”
她字字句句其實都戳着陳子柚的痛處,但陳子柚已經亂了套失了衡的心中還是有一把尺子的,那把尺子告訴她,至少目前她與遲諾還沒分手,所以他的形象她是要維護的,他倆應該是一致對外的。她說:“同樣的一件事,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有些人認爲重要的事,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不足爲道。反之亦然。無論他對別人怎樣,至少他對我很不錯。而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對我好的人,以及一個安定的未來。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連神靈都干涉不了,何況你不是神。”
蘇禾又笑:“咦,你怎麼知道,我經常錯把自己當神呢。我只是奇怪呢,既然你這麼願意委曲求全,你想要的東西這麼微小,爲何當初不接受江離城的照顧與補償呢?你想要的那些,他全都能給你,只多不少。而且你不覺得從任何一個角度講,他都比遲諾強多了?他比遲諾更帥更有錢,做人比他厚道,做事比他有格調。遲諾只不過家庭出身比他強點有限罷了,可是呢,小姑娘,沒有公婆和一大家子親戚需要侍奉的生活會更美好。瞧瞧,你做人多麼雙重標準,厚此薄彼。”
陳子柚被蘇禾的奇怪立場搞到幾乎要崩潰。她將以前與她的接觸片段回想了一下,心中也有了幾分不確定的了悟。她說:“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想做什麼,也不想弄明白,但我可以替你解答。也許他是個好人,而且,他對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他是間接害死我父母與外公的人,他毀掉我的整個世界,無論他做了多少事,這個事實永遠改變不了。我可以原諒他,甚至感謝他後來爲我做過的一切,但我絕對不會忘記,誰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一樣生活裡最起碼的東西,並不值錢,但是遲諾或者別的男人都可以給我,只有他永遠給不了,那就是心靈的安寧。如果跟他在一起,我會夜夜惡夢,夢見我死去的親人,夢見我死去的青春。我絕不會這樣對不起自己。”
當她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後,蘇禾終於放過了她,不再戲耍她,也不再嘲弄她。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用她幾乎聽不輕的聲音自言自語:“也是傻瓜一個。如果你也到我現在的地步,你就會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真正重要的。”
陳子柚已經頭痛欲裂,不願再去想她那話中的含義,她甩甩頭,努力忘記,迅離開。
傍晚,陳子柚坐在城市廣場的中央看夕陽西下。這城市的空氣質量一直不佳,天色灰濛濛的,太陽像一個顏色不太新鮮的鴨蛋黃,慢慢陷入一碗藍灰色的海藻湯裡,越來越小,倏地不見,而天色仍然很灰很亮,不見雲霞。
她想起了與外公一起看夕陽的那些傍晚,同一座城市的藍天下,那時的夕陽真的很燦爛。爲了不讓疑似眼淚的東西流出來,她仰頭看向天空,天上有一隻風箏,就像學步的嬰兒,飛得不穩,跌跌撞撞,但因爲被保護得很好,始終沒有落到地上。丫丫的港灣
當她脖子和眼睛都酸時,她恢復了平視,然後她看見了遲諾就站在她的前方,神色如同她與他初識之時溫和而淡然。
遲諾說:“無論你怎麼看待我做過的那些事,我只能說,那是我的方式,即使你失望,我也不可能改變。但是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喜歡你,愛上你,這個事實絕對沒有摻假。
陳子柚看着他,不說話。
遲諾又說:“我承認,我嫉妒那個傢伙。他與你曾經在一起的事實,令我更討厭他。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我一直明白。你在我心目中,始終是最好的。請你相信。”
陳子柚低下頭。天色仍然未黑,但地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將手放入遲諾的掌心裡,輕輕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緊緊握住。她輕輕地說:“我相信。”
陳子柚與遲諾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後一次的爭執,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結束了。
因爲很多東西都挑明瞭,彼此心中又存了一點芥蒂,他倆相處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遲諾待她更加耐心而細心,而她迴應以溫柔服從。從外表看,他倆是絕對般配的金童玉女。
有時陳子柚也會感到不安。她會在深夜裡突然醒來,無法入眠,然後她會問自己,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人?我是否真的不會後悔?
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於她始終是一團亂麻。她在縱橫交錯的混亂思緒中只明白一件事,她其實只不過希望像大多數人一樣,有一個最正常的生活,白天時可以牽掛,夜晚時有人陪伴,然後生一個孩子,她會將自己成長中所有的遺憾都補償給他或者她。
遲諾完全可以給她這樣的生活。他夠強大,只要他願意,可以替她和孩子遮風擋雨;他長得不錯腦子也聰明,他們的孩子不會很醜很笨;他家境好,他們的孩子將來不會受欺負;而且他看起來似乎很愛她,又很瞭解她。
她其實沒有什麼勇氣和力氣,也沒有信心再去找一個能夠符合這麼多條件的男人。
當她年少的時候,她曾經幻想過自己的另一半,如何的容顏,如何的個性,又會與她如何的相識相愛。但是現在,她已經不願再做任何的假設。
蘇禾倒是個很乾脆的人。那日她在逼出陳子柚宣言一般的聲明後,答應她不再騷擾她,她果然說到做到,在她的生活中銷聲匿跡。
遲諾似乎也收了手,雖然他什麼都沒講,但是陳子柚在不經意瞟向財經版和偶爾看財經新聞時會現,風向不知何時又變化了。恰逢年尾,政府的各類表彰甚多,江離城現在順風順水,名利雙收。
遲諾也很順風順水,與她訂下婚期,又獲得升遷,被人稱作事業愛情雙豐收。
生活如此平靜,平靜得一如她最完美的想象。
遲諾的升遷的同時帶來了選擇。他有被調到本省的海濱城市主執一個政府投資大項目標機會。.得到那個機會,他的前景更加一路坦途,光明無限。
他的遲疑只爲陳子柚,他問她是否願意陪他一起。
陳子柚也遲疑了很久。
當外公過世,她真正的孑然一身時,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生養她的城市。雖然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她,但是這裡有他們的棲息之地,這裡也有留下過她各個時期腳印的她所熟悉的舊街道,老房子。儘管城市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她站在被佔用了大半隻剩一個角落的兒時玩耍過的公園時,仍然有一種歸屬感。只要留在這裡,無論她對未來多迷茫,至少她的腳下是她所熟悉的土地。
她害怕當自己離開多年以後,仍然孑然一身地回來,已經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經的回憶,那時候,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考慮了一個小時,然後對遲諾說:“我跟你走。”
這句話說出口,她覺得一顆心真的沉下來了。她不必擔心以前的那些顧慮,因爲她不再是一個人。而且,她終於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選擇。
遲諾先過去安排一切,他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裡,頻繁地往返於兩地。而當來年春暖花開之時,陳子柚也會到那裡與他會合。並且,在那之前,他們會按計劃先結婚。
陳子柚最後一次遇見蘇禾,是在她曾經做過一陣子義工的慈善幼兒園。那裡的孩子,大多是政府出資撫養的孤兒,不像別的孩子一樣有家可歸,有寒暑假。每年新年來臨之前,他們盼望的只不過是更多一些的糖果。
她每個大一點的節日都會去看望這些孩子們,帶去漂亮的圖畫書,文具,還有一些玩具。這些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被人領養了,有的生病離去了,也總會有更幼小的孩子補充進來。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自稱平生最喜歡做壞事的蘇禾。她送給孩子們新衣服,新玩具,據院長說她還捐了很大一筆錢。而且,她與孩子們玩得非常好。
雖然距她們上回見面只過了兩個月而已,但之於她的心情,中間彷彿已經歷了千山萬水。所以陳子柚可以坦然地善意地朝她微笑。
凡事不在乎的蘇禾卻有了一副做好事被人抓現形的彆扭。她打走纏着她的最後一個孩子,朝陳子柚笑笑說:“你可知道,任何事都有兩面。這些孩子們,如果一直沒有新衣服,新圖書,他們並不覺得異常。可是當他們曾經得到過這些好東西,卻再也沒有人送給他們,他們便只能穿着已經變舊的衣服,翻着破損的圖書,心中已經有了,甚至怨恨。所以,你當真以爲你我都是在做好事麼?”
“他們會以此爲動力,好好讀書,爭取成材。”陳子柚不曾從反面想過這個問題,只能如此辯解。
“這些孩子,起點比普通孩子低太多。他們要付出幾倍的努力,才能取得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
她們的交談就這樣止於這個沉重的話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8月8日下午更新分界線
當春天抽出第一枚新芽,開出第一朵花的時候,陳子柚又去了一次收容了她的全部親人的墓園。幾天前,回來了一趟的遲諾曾經陪她來過一次,認識了她的每一位親人。但現在,陳子柚覺得,她應該再單獨來一趟,單獨向他們告別。
她去得很早。她有很多話,但到了這裡,卻一句都不想說了,只是坐在旁邊預留空位的青石板上,在那裡停留了很久。山下焚燒園的方向濃煙滾滾,這多半意味着又有人在此下葬了。她望了一會兒那個方向,那一股股煙霧變幻莫測,最終彌散在空中,消失不見,如同他們剛剛或者馬上就要埋葬的那條生命。
她站起來,揉了揉已經麻的腳踝,安靜地沿着青石板路下山。當她準備去停車場取車時,見到一隊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駛出停車場,幾乎沒出半點聲音。
她站到一邊,替他們讓路,一瞥之下已經看清,那是每一輛都相同的昂貴的車型,逝者必然來自富貴之家。或許就是剛纔那羣在焚燒園升起那些濃煙的人。
她站在原地惆悵了一下,想起外婆過世時的情形。富貴又如何,最終不過化作一抔土,所有人都一樣。
前方不知路上出了什麼故障,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最後一輛車停下時,就在她的旁邊。車窗是落下的,她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卻現,坐在副駕的年輕男子她見過,是那個受蘇禾之命去挾持她最終卻捱了蘇禾一耳光的那個男孩子,只是眼睛似乎有點腫,當車停下時,他擡手抹淚。
陳子柚吃了一驚。待他們走後,在她也沒搞清自己的動機時,她折回管理處,詢問墓園負責人,今日是否有人落葬,可否告知她姓名。她實話實說,稱那人很可能她認識。
之前她日日前來,負責人已經認識她,也不向她強調保密條款,邊翻着登記邊說:“哎,可惜呢,性格那麼好的一個女人,家裡又有的是錢,怎麼也會得那種病呢?就在兩週前,她看起來還很健康的,就是瘦了點。那塊地是她親自選的,當時他丈夫陪着她來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爲了選那塊地,她派人去查了那個方位所有逝者的身份,她一定得要求周圍有老人有孩子有老師有醫生,說有這樣的鄰居,以後又熱鬧又有保障。她把旁邊的那塊也買下來,說她爸媽現在的那塊墓風水不好,要把老人的骨灰移過來陪伴她。她說的一本正經,我滿心以爲她在開玩笑,哪知真的這麼快就去了。”那人說完這話長長嘆息了一聲,“哎,找到這名字了。對,就是她,蘇禾。”
陳子柚特意去買了花,穿過叢林一般的白色墓碑羣,找到了蘇禾的墓,在距離她親人的那些墓地很遠的地方。
她幾次告訴自己,我不應該去,我與她並無交情。但有一種很難描述的心情,彷彿去了那裡,便會了卻她的一樁心願。
那管理員說的不假,蘇禾的墓的周圍,果然有一位九十高齡才壽終正寢的老人的墓,有一位六歲就離逝的孩子的墓,還有一塊碑上,刻了“桃李滿天下“的評價。在她的墓碑旁邊,也是新立的碑,一對不足五十歲就離世的夫妻,左下角落款處並列着她與江離城的名字,硃紅的顏色。而一米之外的另一塊潔白的石碑上,在花海的簇擁下,她的名字已經換成了金色的大字,被刻在中央,而落款的地方只剩下江離城一個人的名字,立碑時間正是今天,只比旁邊那座她父母的碑晚兩個星期。
她甚至能夠想象,當蘇禾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像一名導演一樣氣定神閒地指揮着一切時,臉上仍然帶着她那一貫高深莫測的笑。她似乎在拍喜劇片,可是她拍出來的效果卻是一幕幕傷感劇。
蘇禾的墓碑前的鮮花已經堆得太滿,清一色的白。她將手裡的那束花放到了她父母的墓碑前。那裡也堆着不少花,但尚有空地。
她恭敬地在墓碑前鞠了幾個躬。她對自己說: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今天我要來。因爲我一直羨慕她那樣恣意的人生,雖然我不願承認。我也希望有那樣的個性,過那樣的生活,看透世事,清醒而胡塗着,一切都按自己的意願行事,連離開這個世界時都如此瀟灑。我一直想成爲這樣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永遠都做不到。
她在那個安靜的墓園的墓碑叢林中徘徊了很長時間,將她經過的每一座碑都一一地看過。那些外型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色的長方形的石頭,每一塊底下都沉睡着一個生命,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她計算着那些人離世的年齡,多數是在正常的年紀離世的,立碑者的名字兒輩孫輩一大串,碑的本身就像一段繁榮的家族史;也有正值芳華年紀便離去的,立碑者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這是一段悲劇;還有一個男人的碑,生卒日期顯示他離世時正值盛年,落款只有一個秀致的女人名字,孤零零的,甚至沒有表明身份,這或許是一段都市的傳奇。
這本來就是個寂寥的地方,看了太久的亡靈的名字,她覺得比來時更加悵然。
她開車緩緩行駛,經過那一處她爲外公守葬時曾經住過一段時間小旅店時,她將車又退了回來。她想去看一看那位善良的老闆娘。
老闆娘見到她很意外,眼神裡流露出驚訝與欣喜,但是沒有笑。也許她一身黑衣,連圈和手包都是黑色,分明是來祭奠親人的,這樣的場合不適合笑。
她在墓園流連了大半天,沒吃午飯。廚房裡有皮蛋瘦肉粥的香氣,她請老闆娘爲她盛一碗。
然後她走到那間她很熟悉的餐廳裡。那是間明亮的偏廳,寬大的窗外沒有建築,而是一片麥田,已經返青,窗邊的幾棵灌木也有了一點綠意。窗外的天空比市內要藍上許多,在雪白牆壁上構出一副早春的風景畫。
她看見江離城,就端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有一隻白色的瓷碗,而他正翻着放在桌上的一本厚雜誌。
這個場景她如此熟悉,時空彷彿穿越回十年前,那時的他,也用着同樣的沉靜姿態,坐在那家咖啡店的木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原文雜誌。
只是那時,她年少,天真單純,而他也那樣年輕,雖然可能已經飽經滄桑,但眼神仍然還保留着清澈。
那時她穿着白色公主式的連衣裙,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衣,而不是現在這樣,都是一身鋪天蓋地的黑。
她還記得,那是一個熱得全世界都被催眠的炎炎夏日,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寒意料峭的早春。
其實就在一年前,他們也曾以差不多的姿態在這間旅店裡相遇。那天下着雨,他一身黑色,站在落雨的窗前。
她沒有刻意去記憶,但她居然全記得。
她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進退時,江離城也擡頭看向她。他又瘦了幾分,也許是他不常穿黑色衣服的緣故,也許是照料病人很辛苦。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清爽乾淨,不帶半分憔悴落魄,臉上只是沉靜,並不見悲哀。
他倆默默地對望了一會兒。陳子柚覺得她是後來闖入的,應該由她來說什麼。她想了很久,也只能化作乾巴巴的一句話:“這麼巧。”
確實巧。她在門外並沒見到任何車輛,也沒見到別人。或者,她沒留心。否則,也許她就不進來了。
“我有點暈車,所以經過這裡休息一下。剛纔在樓上睡了一會兒。”他耐心地解釋了一下。
她點點頭,思量了一番,又說:“我看見……”她思量了一下,重新說:“請你節哀。”
江離城垂下眼簾,停頓片刻:“我見到你的車,所以想起了這裡。只是沒想到你也會來。”
她也沒想到。若不是看到蘇禾的墓,或許她今天也不會來。她更沒想到會遇見他。
江離城指指對面:“你不坐一會兒嗎?”
老闆娘端着一隻碗站在門口,不知站多久了。見有人注意到她後,她才走進來,將那碗放到江離城的對面,對陳子柚說:“你坐這裡嗎?”
陳子柚點點頭。
江離城推了一下自己面前那隻碗:“再幫我盛一碗,麻煩你。”
老闆娘神情有一點尷尬:“只有這一碗了。我以爲您吃飽了,把最後一碗給了這位小姐。再來點別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江離城說。
陳子柚把那個碗推到他前面:“我不餓。”
老闆娘試探地說:“我幫你們倆分開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粥分到兩個碗裡,又看了一眼這一對詭異的男女,什麼話也沒講,便迅地出去了。
他倆真的沒有什麼話好講,只能都低頭默默地喝粥。
雖然喝得不快,但也很快就喝完,更沒什麼事可做。
陳子柚鼓起勇氣說:“之前……劉全那事……對不起,謝謝你。”
江離城神情恍惚了一下,他說:“劉全?……哦。不客氣。”也許他已經忘了劉全是誰。
陳子柚站起來要離開,雖然她是無意的,但這樣的見面總是不好。
“你多保重。”她對江離城說。
江離城並沒公式化地說聲謝謝,順便也請她保重。他安靜了很久。陳子柚以爲他打算一直安靜下去,所以她朝他欠欠身,打算走開。
在她將要離開時,江離城問:“如果,幾十年以後,我們再這樣偶然遇見,你還認得出我嗎?”
她站在原地,很久以後才說:“我不知道。也許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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