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詡南終究還是留下來了。
他本來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未料到莫函根本沒有給他鬥智鬥勇的機會。
“你要是想留下,就留下吧。”
她對他一向沒什麼要求,所有妥當的不妥當的, 應該的不應該的, 她都一一照收。
一如從前。
單詡南不得不想起很久以前, 她也是這樣, 無論遇到了什麼, 都雲淡風輕。
所以他一面焦灼家裡總也不接受她,一面又自欺欺人地拖延了許久。
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
直到她徹底消失。
如今又是相同的配方,相同的味道。
單詡南心中的不安又開始生長。
他看着她俯身在書桌前, 認真地寫寫畫畫,總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
他真的找到她了嗎?
她真的在他眼前嗎?
無法控制地一遍一遍自問, 他試探地擡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虔誠得仿若朝聖者。
莫函默不作聲地縱容着他。
甚至在他要求和她同進同出的時候, 她也沒拒絕。
反正……她在這裡也沒什麼朋友。
她上課的時候,他在教室門口等着, 餘下的時間裡,她總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一切都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本以爲她會躲着他,可她這樣坦然,把自己的生活在他面前解剖,他卻沒有任何心安的感覺。
只是覺得, 她離他越來越遠了。
說了太多次的道歉, 已變得蒼白無力, 莫函似乎已經不需要他的道歉了。
他跟着她, 像是一個掛件, 旁觀了她所有的生活,最後終於不得不承認, 她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其實她,並不需要他。
這個認知猶如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壓在他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她明明離得那麼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在手心,卻又那麼遠,好像早已到了他去不到的地方。
“莫函……”
那天晚上,他照例在旁邊守着她閱讀,終於伸手抱住了她。
“莫函。”
他把頭埋在她的肩頭,說話的時候聲音低而模糊,像是每個詞都吐露得十分艱難。
最後,喃喃裡甚至帶上了哭腔。
“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走好不好。”
莫函虛虛地抱着他,擡手輕輕拍着,無盡的溫柔。
卻又像是對突然崩潰的陌生人的客氣。
“休息夠了,就回去吧,你的家人在等着你。”
她以爲自己說出這話的時候會心如刀絞,如今真的說出來了,卻意外的沒多少感覺。
大概是已經預演過太多次,所以也不再意外。
她知道他放不下他的家族,也不願意他放下。即便愛情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事,可又怎麼比得過其他所有的總和?
從此之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她的言下之意,他聽得分明,所以更不願意放手。
“我不走。”
單詡南沒再多說任何,只簡短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說得已經太多,再重複已沒有了意義。
單詡南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從前清瘦的手,漸漸長出一層薄薄的繭子。高定西服再沒有出現在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再尋常不過的品牌。
莫函無法勸服他。
事實上,她大概也不那麼想勸服他。
在異國他鄉做一對平凡夫妻,平淡的日子比她曾夢想過的更美好。
她捨不得放手。
可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偷來的時光。
單家終於放棄了尋找離家出走的唯一繼承人,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取消了單詡南的繼承權。
莫函盯着手機裡,易新雨穿過來的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猶豫了整整兩天,她還是把東西給單詡南看了。
單詡南一手抱着她,一手握着手機,看得漫不經心。
莫函提心吊膽地等着,他卻隨手將手機往沙發上一扔,唸叨了句“關心這些做什麼,我去給你煎牛排”便起身走了。
臨走前,還不忘給她一個溫柔的吻。
莫函抿着脣思索了半天,起身撿起手機,重新點亮了屏幕。
她有些不安心,想找個人聊聊。
【哎呀既然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就不要想那麼多了嘛。】
盯着易新雨發過來的消息,莫函發着呆。
一面慶幸他的選擇,一面又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
平心而論,單母也不算壞人。只不過,她不適合做單家的媳婦而已。
“好了好了,還看什麼呢,吃飯了。”
莫函還在發着呆,手中捏着的手機卻被人抽走,她仰頭看着他,他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行啦,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莫函嗯了一聲,覺得自己喉結有些癢。
“可你也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回家吧……”
她聽到自己聲音低着,如泣如訴。
單詡南嘆了口氣,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說了讓你別擔心,你還這麼放不下,你說你是不是閒得無聊開始生事了?”
他抱着她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意有所指地道。
“既然這麼無聊,不如陪着我乾點好玩的事?”
他說話時目光不住地在莫函身上跳動,生怕莫函不知道他說的“好玩的事”是什麼一般,十分露骨。
莫函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放心吧,既然他們還能折騰得動,就說明家裡沒有什麼事。”
快要將盤子裡的東西吃完的時候,莫函聽到單詡南這樣說道。
她有些驚訝地擡眼看他:“什麼?”
單詡南站了起來,一邊收拾盤子,一邊雲淡風輕地道。
“別擔心我家的事了,難道你不該想想自己的未來?快畢業了,準備待在這邊還是回國發展?”
莫函本以爲單詡南要和她說一說家裡的事,沒料到他話音一轉,又把重點轉移到了她身上,一時有些沒防備。
“我……還沒想好。”
單詡南笑:“這可不像你啊,你不一向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嗎?”
莫函抿了抿脣,沒說話。
單詡南端着盤子進廚房了。
莫函想了想,跟了上去,站在廚房門口看他忙碌的背影。
單詡南轉過身的時候嚇了一跳,有些哭笑不得。
“你這是在故意報復我嗎?”
莫函皺了皺鼻子,擡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不想回國。”
“好,那就不回國。”
“我也不想你回去。”
“好,我就在這裡陪着你。”
“那你的父母怎麼辦?你的家人呢?”
“這個你就別擔心了,我自有安排。”
“和我說說吧,我……我怕我一覺醒來,你又改主意了。”
單詡南失笑:“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這麼久還沒把之前扣的分刷回來呢?就這麼不相信我?”
莫函猶豫了一下:“我……”
她抿着脣,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未開口眼已紅了。
莫函轉過了身,聲音涼了下去。
“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去睡了。”
她的步子沒能邁出去。單詡南從後邊抱住了她。
他把頭放在她的肩上,張口咬着她的耳朵,叫着她的名字。
“你再撒嬌一下,我就說了。”
莫函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內心卻猶如在蜜糖裡滾過一圈,迅速由苦變甜了。
他的氣息還在耳畔,擾得她心神不安。
“那……你要是不願意撒嬌,不如給點別的?”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了深夜。
單詡南說了自己所有的想法,最後,他掏出了一隻鑽戒。
“找到了你,我才覺得自己的世界重新有了色彩,又怎麼捨得再放你走?”
按照單詡南的規劃,單家父母如今正年富力強,遠遠還不到需要他養老的時候,如今看他們蹦躂得這麼歡騰,便知道他即便不回去,也影響不到他們的精神。
既然那個家他回不回去都一樣,那他當然要遵從自己的本心,守着她到天荒地老。
最後他說,她或許不適合做單家的媳婦,卻是他妻子的唯一人選。
至於家人,若有一天,他們需要他的幫扶,他便搭一把手就是了。
莫函含着淚收下了那個戒指,進入了一段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卻甘之如飴。
兩人漸漸在異國他鄉站穩了腳跟,許多年後再回頭的時候,莫函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這樣的奇蹟竟會發生在她身上。
漫長的時間之後,他們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單家長輩需要他們出手相助的一天,卻終於在時間裡慢慢和解了。
有些年輕時候以爲永遠也跨不過去的檻,到後來再看,也覺得不過就那麼回事。
許多年後,她終於有了後頭的勇氣。
多年的打拼有了成果,單詡南也重新有了精英的樣子。
兩人一起回國的時候,帶着剛剛咿呀學語的孩子。
一向高傲的單母派了司機等在機場,拉着他們一家三口到了老宅,氣勢洶洶地質問單詡南是不是不準備認她了。
單詡南無奈地嘆氣:“你不認我媳婦,我可不是隻能躲得遠遠的了嗎?”
單母一聽這話又要發火,單詡南卻是抱着自家女兒就要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還不忘上眼藥。
“哎喲奶奶不歡迎我們呢,那我們換個地方住好不好呀?”
小姑娘睜着大眼睛盯着爸爸,還不太能聽懂爸爸的話。
單詡南用下巴摩了摩她的小臉,拔腿就走。
莫函也拿着包跟在後邊,單母急了,立即站了起來的,急急忙忙地道。
“你你你……你給我回來!你們要走自己走,把我孫女留下!”
單詡南衝着莫函擠眉弄眼,笑嘻嘻地回頭。
“那怎麼行,這可是我閨女呢。”
單母跺腳,快步到他身前,擡手抱走了小姑娘。
“你閨女不是我孫女啊?!鬆手鬆手!”
單母招呼着保姆把她早就準備好的見面禮拿了出來,專心逗着小姑娘,再沒心思擺什麼當家主母的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