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劍被禁足了?!”葉未雙蹭地一下跳了起來。“怎麼回事?”
鳳燚先是沒有答話,他坐在蒲團上沉思了一會兒,在葉未雙忍不住要奪門而出去劍閣找鬱劍的時候,他道:“十九,那鬱劍有沒有給你一塊五色斑斕的石頭?”
葉未雙愣了一下,想起什麼,從脖子裡掏出一個環形的玉珏,道:“是這個?”那玉珏通體流光溢彩,五彩斑斕,是葉未雙從九域封禁回來之後,與鬱劍會面的那次鬱劍送給他的。說是他鑄劍原料的邊角料,鬱劍稍事修飾就交給了葉未雙。葉未雙喜歡古物,他能與有靈氣的東西溝通,當時就將這東西掛在了脖子上。
“這是……”
“女媧石。”
葉未雙愣了一下。
“十九,你先前不是在疑惑爲何天人宮需要鬼氣?”
葉未雙點了點頭。
“鬼氣確實能夠煉體,千萬年前也確實造就了不少能人。”鳳燚通常只帶有高傲與輕蔑表情的臉上,此刻閃過了一絲憂色。“然而鬼氣對天人靈魂的破壞性也是極大的,令人嗜殺,狂躁,損毀人之根本。是以上界漸漸禁用鬼氣。然而靈氣昌盛同時,天人的成神率也大幅下降了,這本就是件有得有失之事。”
“有得有失?”葉未雙一怔。
“成神同成仙不同,這上界,本同下界無二致,天人雖不忌殺生,卻有善惡之分,存人之本性。天人天人,依舊是人非神。”
葉未雙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這個概念,他本以爲上界的天人已經是整個生物鏈的頂端,卻沒想到,還有那樣一個境界。
“神……到底是什麼?”葉未雙遲疑着問道。
鳳燚冷哼了一聲,帶着幾分嘲諷意味:“誰知道。曾有神在上界的時候,大肆清掃上界,各大宗門被毀,四處皆血流成河。天人被當作彌補血氣的祭品,如同牲畜,反倒是毫無本事的凡人,因過於弱小入不了所謂神的眼,不曾遭到過掃蕩。所謂的神,無分善惡,早已非人了。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
葉未雙聽到這濃濃的譏諷意味的話,不敢再問,只好深思了一番道:“那……難道是……有人想成神?”葉未雙不過這麼隨口一說。成神如此可怕,怎麼還會有人去成神?
“不錯。”鳳燚冷聲道。
“啊……啊?!”葉未雙猛地擡起了頭來。
“天人宮裡確有人妄想成神。”鳳燚帶着嘲諷的語氣開口,神色冰冷。
“你們……怎麼知道……”葉未雙開口的時候忽然愣了一下。天人宮和紫雲雖非同一陣營,卻互通有無。連龍夏都是天人宮的客卿,紫雲怎麼會不知道天人宮裡的事……
葉未雙又想起了龍夏曾對他說過的。天人宮是個複雜的團體,裡面都不是好人,但卻有派別。
“紫雲與天人宮千年恩怨,能到如今的地步,自然有渠道通曉天人宮的事。”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鳳燚和葉未雙同時將目光投了過去,葉未雙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臉上便涌起了一陣狂喜。他三步跨作兩步衝上去打開了門。花老拈着鬍鬚站在門外,手裡拄着一根藤杖。
葉未雙一把抓住花老,睜大了眼睛,一迭聲地問:“我師父、師父怎麼樣了?!”
花老招架不住,醋意大發,酸溜溜地說:“在我手裡還有誰過不去?”
葉未雙像魚一樣張了張嘴,悶頭就要往外跑。花老用藤杖一把攔住他道:“你急什麼。人現在還未穩定,我讓薄小子看着,你莫去打擾。修養的關頭,不過幾日的事,你那師父還能跑了?”葉未雙心癢難耐,抓耳撓腮了一陣,最後還是按捺着扭頭回來,重新拾起了先前的話題。
“天人宮和鬱劍有什麼關係?”
花老看了一眼鳳燚,見鳳燚沒有說話的意思,便道:“成神麼……有兩個條件。一個是鬼氣,一個就是女媧石。”
葉未雙陡然一驚。按照花老的意思,如果天人宮發生了什麼,紫雲反有可能是第一個知道的。那麼反過來,如果紫雲發生了什麼……
“先前我等都未曾料到天人宮居然會有人妄圖登神,也未曾料到成神界已有萬年不曾再啓,居然還有人存着這個念頭……”
“劍閣鬱劍帶回來了一塊女媧石,體量之大足以鑄成兩柄劍。馮塵那老混帳得意過了頭,宣揚得滿紫雲都知道,好在也就在紫雲內傳言。我紫雲尋常不容外人出入,然而紫雲前幾日因妖獸圍困多少混入了些不明的外人,想必是這其中有人把消息帶給了天人宮。”鳳燚淡然道。
葉未雙的神情立刻緊張了起來:“是誰?是誰想要成神?”
鳳燚看了他一眼,道:“若是東片區裡有一人想要成神,那末必然是天人宮大長老。只不過三日之前天人宮長老維村傳來了個消息……”
維村告訴童天,江浪從九域封禁裡帶回來的東西之中,有一塊女媧石。彼時江浪帶天人宮出去沒有任何出彩之處,甚至還折損了不少天人宮的客卿,更是讓天人宮大失面子,按照常理來說,他是逃脫不了懲戒的。然而江浪交出的那塊女媧石卻替他免了罰。維村多少對大長老的心思有些覺察,然而他也不敢確信當真會有人敢冒那個險,敢有這顆心。爲了讓江浪躲避懲罰,他最終還是咬咬牙,決定讓江浪將其交出去。
交給的人自然是祁天。讓維村感到異常的是,這女媧石雖然罕見,體量卻實在太小,恐怕江浪還是免不了一些輕罰,誰知祁天在拿到那東西之後,居然將江浪的罪責全消了。維村當時還覺着這是祁天刻意賣了他一個人情,警告他不要做多餘的事,於是當即警覺,在離開天人宮前,將江浪交給了龍夏處置。
然而之後他卻越想越不對,當上界的鬼氣開始爆發起來時,他意識到,天人宮裡的那幾個老傢伙,是當真有了那個心思!
就在維村等人回程順手清理鬼氣的路途上,留守在天人宮的錢八傳來了他最後一個消息。
“祁天有異——”
“祁天?”葉未雙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不覺愣了一下。
“天人宮大長老以下實力最強的長老。你不知道也無妨。”鳳燚半含厭惡之色道。
葉未雙想了想,道:“‘祁天有異’——這話什麼意思?”
“錢八被殺了。”鳳燚說道。
葉未雙登時愣住了。
“錢八是許靈望派系的人,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個消息。因而維村纔會找上我紫雲。”鳳燚道。
“走投無路麼……”葉未雙皺起了眉來。
“十九,記得爲師先前所說麼?神已非人,誰都不想在如今萬般和平的時候,再出現一個神——”
葉未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既然他們已經有了女媧石,爲什麼還跟鬱劍扯上了關係?”
花老將藤杖放下,坐了下來,沉聲道:“天人宮裡不只大長老想要成神,祁天——也是。而女媧石卻只有一塊。劍閣那小子,卻有一整柄女媧石鑄成的劍。”
花老看了一眼那木桶裡的人,問道:“十九,我問你,若是兩虎相鬥,僅爲一物,此刻發覺另有一兔亦有此物,它們會怎麼做?”
“……去搶兔物。”
“不錯。”
但是鬱劍不是兔子,紫雲這個大洞穴也不僅僅是容納兔子的地方。
“這可是一場硬仗啊……”花老拈着鬍子,臉上首次出現了愁容,連鳳燚也是滿臉凝重之色。上界境界最高的強者,若是與紫雲徹底撕破了臉,這場戰爭究竟會燃起多大的硝煙。
“只是……還有一點古怪之處。”鳳燚忽然道,“爲何先前不見此二人爭起來?”
未曾得知紫雲有女媧石之時,這兩人中的一人應當急於得到另一人手中的女媧石,然而爲何衝突到此時才爆發?
葉未雙和花老都陷入了沉默。他們並不知道祁天用一枚假的女媧石騙了大長老。
這種欺騙不能持續太久。而祁天也不指望持續太久。他打算在那之前成神,但是很多人打亂了他的計劃。
鬼界被那幾頭龍縛住,而圍困紫雲的妖獸又被人驅散,好在鬼氣……鬼氣依然有人源源不斷地爲他提供以最好的環境……
祁天沒想到那老東西會這麼快發現自己手裡的是假貨,他本以爲還可以再拖延一段時間。在這關頭上,卻有人告知,紫雲劍閣裡,有個小子從九域封禁里弄來了一塊足以鑄成兩柄長劍的女媧石!
一直留在天人宮冷眼靜觀動盪的錢八,也就是在此時意識到了祁天的禍心。只是他有命聽,沒命說。錢八好歹是天人宮長老,一身修爲也極是驚人。林碧峰將其開膛破肚的那一刻,他終究是用一個帶血的小葫蘆神器,遞出了消息。林碧峰用一柄長兵將其頭顱生生釘在天人宮大廳中央,長兵鋒刃從其眼珠中穿過,後顱穿出,天根被拔,識海被毀。四肢生生斷在四處,血將地面潑得一片猩紅。
錢八依舊留有一絲餘氣。
祁天上前阻住林碧峰,朝錢八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錢長老如此高明的符術……怎麼捨得就這樣失傳了呢……”
錢八的身軀一陣猛顫,三魂七魄從其體內被強行抽離,祁天用一團鬼氣囚住那條魂魄,一口吞入了口中——
葉未雙坐在鳳燚的斗室內,皺着眉頭細細思考前不久鳳燚和花老交給他的信息。鬱劍被禁足於劍陣之中已有九日,葉未雙其間陪莫離過了三七。再有兩天,便是四七。葉未雙一手撫摸着鸞鳥的頭顱,一手心不在焉地撥弄着莫離已經長了許多的頭髮。頭髮在長長,這是好事。代表莫離的身體不再僵化。
在這九日之間,紫雲再次被妖獸圍困了。但是這一次葉未雙卻不能出去。一來他身負重任,需要照顧莫離,不能有絲毫閃失,二來他身上同樣攜帶着女媧石,很可能被發現而當成目標。此刻外界的情勢比第一次妖獸圍困還要來得險峻,葉未雙也不願出去。不是他不願爲紫雲做什麼,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莫離近來眼珠能滾動了。
葉未雙在首次看到那眼皮的起伏時,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哭。但他忍住了,如今寸步不離莫離。
他首次覺得莫離是這樣一個讓人心痛的名字。充滿了一種哀求與妥協。無論是莫離自身,還是祈求莫離的人。
鳳燚如今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和衆朝主不得不一起出動,因爲僅靠紫雲的弟子已經無法對付那些愈見兇猛的妖獸。而操控守山大陣的黑老,也必須有所休息。就連龍夏都到了紫雲的門前做機動人員。
陪伴葉未雙的只剩下了鸞鳥和不省人事的莫離。
葉未雙用手指輕輕碰着莫離的眼皮,想要感受他眼球的滾動。每當莫離的眼珠滾動一下,他就感到自己的心臟都彷彿跳快了幾分。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貪戀一種錯覺,一種莫離隨時會醒的錯覺。他有無數次產生過莫離睜開眼的幻覺了,但是沒有一次讓他真正看到莫離睜開了雙眼。
“快醒來吧……”葉未雙將自己的頭靠近莫離搭靠在桶緣的頭顱邊上,“快醒來吧……我等得太久了……”
葉未雙的手抓着莫離那被水浸泡得發白起皺的手指。長時間的浸泡讓他的手指有許多已經褪皮,甚至翻卷開來。但是莫離不能離開這桶水。
“……爸已經回來了,所有的都回來了,就只差你了……莫離……”
鸞鳥一個勁兒往葉未雙懷裡鑽,溫暖的身體轟熱了葉未雙被鬼氣凍得有些發冷的胸膛。葉未雙閉着雙眼,卻滿腦子都是莫離的模樣。“你答應過我的……不會丟下我的……”
葉未雙握在手中的那隻蒼白的大手,毫無生機,彷彿是一隻死人的手,而且是被浸泡發腫的死人的手。葉未雙卻在那一瞬間,彷彿感到那手動了一下。
他猛地睜開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莫離的手。沒有任何動靜。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猛地涌上來,葉未雙看了看莫離的臉,再度閉上了眼睛。然而這一次他的眼皮剛一合上便猛地睜了開來,莫離的雙眼睜開了——
葉未雙猛地搖晃腦袋,想要確定這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覺,然而在一次次的嘗試之後,他切實地看到,莫離睜着雙眼,看着大梁,目光呆滯。
狂喜猛地涌上心頭,葉未雙攥緊了莫離的手,立刻起身,鸞鳥翻滾着掉了下去。他絲毫不顧鸞鳥,用手託着莫離的腦袋大聲叫道:“莫離!莫離?!莫離是我!是我啊!”
葉未雙的大叫引得門外的掌峰師叔有些擔憂起來。他們敲了敲門道:“十九?十九你……”
葉未雙根本沒去理會他們,他的雙耳此刻聽不見任何東西。他不斷搖晃莫離的肩,握緊莫離的手,再撫摸他乾瘦的臉龐,幾乎將全身都撲進了水裡。水沾溼了他的上身,他卻沒有絲毫意識。然而無論葉未雙怎樣大喊大叫,怎樣搖晃莫離。莫離都沒有更多的動作了。他只是保持着睜開雙眼的姿勢,仰躺在那裡,彷彿一個木偶。
沒有多久,莫離的雙眼就因睜得時間太長而漸漸紅了。葉未雙咬着牙,忍着滿腔洶涌的淚水,用手指輕輕將他的眼皮合上,然而沒有多久,他又再度睜開了眼來,依舊呆滯而無神地盯着上方。
葉未雙強忍着,再次緩緩地合上他的眼睛……
葉未雙整夜沒有睡。他替莫離合了九千多次眼。每當自己眨一次眼,他就替莫離合上一次。他來替莫離“眨眼”。
葉未雙一個人在靜默的斗室裡跪了整整兩天。他替莫離合了幾萬次雙眼,而他自己的雙眼也已通紅。當鳳燚回到雲霞峰上來,打算協助他給莫離度過四七時,他看到葉未雙一次次地爲莫離合眼,禁不住在門口僵住了。
“你在幹什麼。”
葉未雙有些呆滯地回過頭來,看到鳳燚時勉強地一笑:“莫離不願意閤眼……他的眼珠會廢了的……我幫他眨眼呢……”
鳳燚一步上前,氣得破口大罵:“你們都是幹什麼的!給我進來!”門口的掌峰師叔還是第一次看到鳳燚如此震怒,連忙進來,皺着眉看那雙目睜開的莫離。
“把他的眼睛合上!”
鳳燚交待下一句,一把拖起葉未雙,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將他的頭抱在了懷裡。葉未雙僵硬着身體,小半晌之後,他失聲痛哭。大哭聲嚇壞了那兩個掌峰師叔。無數的珍珠從他的眼眶裡掉落下來,硌在鳳燚胸口,然而鳳燚沒管,他緊緊抱着葉未雙,臉色難看。
“莫離……莫離……”葉未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抽噎。
兩日不睡對天人來說本不算什麼。但是鳳燚知道,葉未雙的壓力太大了。他幾乎能想象到葉未雙在看到莫離睜開眼時是如何的狂喜與激動。但是莫離卻只能維持這個模樣。他甚至無法自行閤眼。巨大的落差讓早已身負重壓的葉未雙崩潰了。
葉未雙不知道他的辦法到底有沒有用,莫離到底會不會醒。他也不知道莫離醒來之後會不會記得他。也許莫離此刻已經醒了,也許他永遠只會是這個模樣。
葉未雙的淚水更加兇猛了,他緊緊攥着鳳燚的衣袍,哭得白色的珍珠變成了血紅色。他幾乎用了全身力氣去哭泣。
鳳燚緊緊抱着葉未雙,雙眼盯着那在掌峰師叔的努力下終於勉強閤眼的莫離,心中首次產生了一種無力。他無法替自己的小弟子在這方面做什麼。他沒有辦法。
而葉未雙呢?他獨自一人面對着這龐大的壓力。他比起鳳燚更無助。然而時到今日,他才終於爆發了開來。鳳燚不知道,葉未雙先前是頂着怎樣的負擔前行的。
“十九……這條路只能你一個人走,師尊幫不了你。給我站起來,今日是四七。你要一個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