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非位列天人宮長老席左三。他曾授意自己的弟子——高腳帽男人在下界收羅了不少人才,也花了大價錢去培養。在那一場爲下界地仙準備的比賽中,他卻撈到了一柄神器——唐銀的三關刀。縱然折損了一對本想要花大力氣培養的傀儡師,但能收穫一柄神器和一個實力不弱的死士,也算是個划得來的交易。至於在這中間被全然當作了犧牲棋子的白允和楚清清,卻壓根兒不在他眼裡。苦非在得知葉未雙的身份之後是沒有立刻將這個秘密公之於衆的。他知道這寶物有多麼大,也知道他是他們計劃的關鍵,過早地暴露反倒會引來上界人的追逐,對他們那尚未成熟的計劃來說可不是什麼有利條件。
讓他憂心的卻是那看似聽他吩咐,卻心懷不滿的弟子——可惜、好在,這弟子竟然無聲無息地隕落了。和其中一個手持神器的地仙同歸於盡——這當然是個笑話。苦非知道那必然是天人宮裡哪個老雜毛或者小雜毛乾的。到他們這等地步,就算是留下了丁點兒氣息,也必然難以分辨出。苦非一面恨得牙癢癢,一面卻又暗自感到心裡安穩了些許。葉未雙的秘密斷在他手上,而他自己損失了一個弟子,又損失了一個可能得到的神器。
然而苦非精心謀劃、用心籌措積攢下的所有的實力,都抵不上那位居左一,深不可測的老女人原楷嫣。
直到交手,苦非才意識到這女人究竟藏得多深。當他喚來手持神器的唐銀之時,原楷嫣亦是緩慢地取出了一柄神器。苦非頓時大驚失色。他的境界不低,照例來說使用神器當能發揮出非同一般的威力,然而苦非卻是個天人之中例外的那一類——少修力量的陣圖師。這三關刀對他猶如雞肋,否則哪裡輪得到唐銀。
苦非知道這一回自己是凶多吉少。從一開始動手,他就知道了。
他毫無懸念地被原楷嫣拿下了。只是在面臨是否要自爆自己的本命陣圖以求得一勝,興許能拖着苟延殘喘的軀體避開這條死路時,他卻又猶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的實力不復存在,林碧峰等人決不會留下他這個毫無實力卻知曉一切的後患。而自爆了本命陣圖之後,縱然也許能重傷原楷嫣,卻不至於殺了她,只要原楷嫣不隕落,許靈望那幾個老傢伙就有靠山。當然,這裡的另一條生路是祁天也許會趁機將原楷嫣斬於刀下,而後收拾那幾個老東西,便不那麼難了,念在他的功績,也許也會放過他……
但苦非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他要的是壽元。如果實力不復存在,他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大量的因果會隨即將他推向死亡……他等不到用鬼氣來鍛鍊他的那一天。
因此,苦非最終選擇了另一條生路——投降。
原楷嫣留着他有所用處,只要留着本命陣圖……一切就都有轉機……
苦非束手就擒時心裡轉過了好幾個彎,然而原楷嫣卻彷彿看透了他的花花腸子似的,面色平淡地道:“苦非長老既然大壽降至,便去巖牢之中贖罪吧。過得,也清靜些。”
苦非臉色大變。巖牢是什麼東西,是當初關押莫離的地方!進去的人沒有幾個能出來的,爲今只有莫離這個例外!苦非的臉色一變再變,見原楷嫣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不覺面如死灰。然而他的心中依舊掙扎着尋求一絲希望。既然當初許靈望等人能將莫離起出來,林碧峰等人也能。他的實力還在,他們不會放棄自己這個天地間數一數二的陣圖大能……
苦非被押入巖牢時,一種絕望感卻撲到了他先前的希冀。他看着那被直接丟入岩漿屍骨無存的唐銀,臉上露出了驚駭掙扎之色。原楷嫣收繳了神器三關刀。
“苦非長老,你一身因果不盡,壽元卻將盡,這巖牢,卻是延長你壽元的不二之物。”原楷嫣說着,將苦非猛地一掌擊入那塊巨大的玄冰之中。她看着玄冰漸漸融化開一個口子,將不斷掙扎的苦非吞沒而入。
原楷嫣沒有說假話。這冰能長久地保持肉身不腐,魂魄不散,對苦非來說,確實是另一種,讓他命數齊天的方法。
只是被封閉在這長久的冷熱交替之中,毫無生氣之處,一個人究竟有多大的意志,才能在這吞噬了無數骸骨的地方,靜靜地遙望自己終止無期的生命?
原楷嫣因先前苦非的陣圖受的傷而微微咳嗽了一聲,將一口悶血壓下。對付一個陣圖大能,確實不能輕視了對方。既然已是打定了主意……祁天此人——也必除之!
“苦非的命牌斷了!”暗室之中,林碧峰陰沉着臉,看着面前臺子上一塊突然暗淡下去的玉牌。他所鋪開的網中,每一個重要的繩結都是一道命牌,其中包括了他。而其中較大的一道命牌,此刻卻斷了氣息。
這表示苦非哪怕不死,也已全然落入了對方的掌控,切斷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繫。這般的乾脆,讓人想不到除了死亡以外的方式。
林碧峰不敢相信。苦非的實力不是蓋的,他通曉空間法則,論起逃跑來誰都比不上他,但他居然死了!整個上界,有動機並有能力逼死苦非的人不超過五個指頭,林碧峰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原楷嫣!”
紫雲學院的那幾根老雜毛不會輕易趟渾水,除了那稍嫌麻煩的鳳燿。而苦非不是迫害葉未雙的直接兇手,鳳燿不會找上苦非。龍族自然也不會,能做這件事的……只有原楷嫣!從她離開那寸步不離的天人宮,林碧峰就知道不好。但當時他還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偏向哪一邊,沒想到就是這一坐視,讓他失去了一條最有力的臂膀!
林碧峰咬牙切齒,神色陰沉,將那枚暗淡的玉牌猛地捏碎!
一旁的陰影之中,一個從頭至尾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的人影,高深莫測地注視着那被捏碎的命牌,周身的靈壓漸漸濃郁起來。林碧峰扭過頭,看着那道黑影,眼中閃過了一絲隱隱的忌憚和強烈的崇敬。
陰影中的男人緩慢地離開了陰影,臉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懶洋洋地說道:“不用擔心那個婆娘。”
他高高在上的語調沒有引起林碧峰的反感,反倒引來了他更爲狂熱的崇拜的目光。這和許多效忠於祁天的天人一樣。
然而這暗室之中的另一人——行事向來張揚的紅鼻子老頭,此刻卻異常沉默。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郭品他的確想要實力。鬼氣能提升他的實力,所以他想要得到鬼氣。他這近乎是直線的思維方式讓他站到了祁天這一邊。然而連日來連續發生的事,卻讓他的心中不覺產生了疑問。他跟着這幾個人到底對不對?
郭品身爲長老會的成員之一,從來就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他不覺得上界下界死幾個實力不濟的人是什麼大事。但是他並未考慮過三界合一,也從未想過他們的阻礙會這麼大。他對那些彎彎繞繞的陰謀很不齒,沒有心思參與,卻做了不少促進祁天計劃的事。
直到苦非被殺,他才突然開始遲疑起來。郭品不相信自己會那麼輕易被殺,但先前他也不相信苦非會這麼容易被擺平。郭品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一張關公似的紅臉此刻反倒成了淺紅。
祁天帶着濃重的靈壓向他靠近時,他向來不後退的腳竟然向後挪了半步。
祁天悠然而意有所指地道:“郭長老看來起色不佳。”
郭品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眉毛緊緊靠在了一起。“別跟老夫打啞謎,老夫聽不懂!”
祁天摸了摸手中的銅杖。杖上紋着一條張大了嘴巴的蛇。他沒有說話,只聽得按捺不住的郭品張口道:“……這法子行麼?”
“苦非被擒,不過是他意圖反叛的下場。郭長老實力高強,意志堅定,何來憂懼?”
郭品確實意志堅定不假,然而這“堅定”說難聽點兒就是一根筋。郭品自己也知道這麼回事兒。因着實力強大,他從前對犯錯毫無顧忌,然而此刻,他卻首次感到自己這錯誤可能帶來的危機。
倒不是他大徹大悟,突然產生了對三界的慈悲憐憫之心,只不過是看到了苦非的下場,心驚之中有幾分脣亡齒寒的意味。
哪怕,是此刻祁天那含着些許威脅之意的安撫之言也無法令其消除這種驚意。祁天的靈壓同他的陰影一同籠罩了郭品,郭品頓時冷汗津津。他當初不曾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那場讓他嗤之以鼻的地仙大賽,居然真出了龍子。若不是在結束之後察覺到接界的異動,由秦亮信提醒,他絕無法猜測到那上去。也就是這個龍子導致瞭如今這場大亂。
若是沒有葉未雙,鬼族縱然有覆滅三界之心,有回捲之力,也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做到這一切。這當中自然是鬼界那確實算有雄才大略的四處週轉的散殃鬼王的功勞,卻也有不少原因在於那好好的凡人不做,來做天仙的葉未雙。
事到如今,早已料到真相的祁天不說,幾人也能猜到,當初那樣輕易逃過三界追查的龍鮫之子,必然是被天人宮裡哪個老癟三藏了起來,而這個老癟三,顯然屬於許靈望一方,很可能就是許靈望——
江浪坐在雪白的病牀前,看着眼前的那個全身包裹着繃帶的人形。那人的骨架挺寬大,是標準的倒三角,形狀非常完美——這是長期打拳擊的功效。那人的身上應該是有很多肌肉的,身材屬於穿上顯瘦、脫衣有肉的那一類,然而此刻卻顯得乾癟無比。那本應該形狀完好的肌肉輪廓變得坑坑窪窪。江浪覺得沒有誰的肌肉比這更難看的了——
江浪看着那張重度燒傷,雙目緊閉的臉。哪怕是天仙也無法躲過那樣的火。天仙也是人,也有五臟六腑和人的外形,除了極個別的特殊的天人,天仙對傷勢的癒合能力並沒有那麼好。能要了普通人半條命的傷,在天仙身上一樣會造成劇烈的痛苦。
——真不知道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江浪託着下巴,臉色僵硬地看着那病牀上的人。這人險些就沒了命。
想到這個,江浪就覺得自己心裡抽得慌,好像有誰把他一根筋抽走了似的,神經一吊一吊地痛。他覺得除了葉未雙,這個混蛋最欠收拾,但是江浪下不了手。
他覺得自己能對葉未雙下殺手,但是好像沒能在腦海裡構起一絲滅了這混蛋的念頭。
操!江浪內心豎起了中指。他不知道自己幹嗎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在這裡,明明那姓柳的說過這人不用長時間看護,跑不了也死不了,明明那幾個天仙忙得團團轉,一個勁兒想把他拉走去幫忙,他愣是不肯挪窩。
江浪以爲自己是不高興聽那姓柳的使喚,但這麼閒了一週之後,他覺得自己都快發黴了,卻不肯離開這個昏暗潮溼的房間。
不,這個房間還算是乾燥的。自從那從天而降的金光落下之後,地面連續強震了三日,這期間所有的天仙就死死穩定了自身的地盤,將生者安頓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這期間沒有人放鬆過一刻,不眠不休的三日,讓下方的凡人的精神都幾近崩潰,而那維持着一切的天仙,更難以想象承受着怎樣的巨壓。三日強震之後,龍國開始降大雨。瓢潑的雨連綿不斷地下,帶着要衝走一切的架勢。剛剛放下擔子的天仙不得不再度開始忙碌起來。柳子翼已經一週沒有閤眼。儘管他可能已經不太需要睡眠,然而高強度的精力消耗,卻哪怕是他都無法長時間撐持。柳琴心疼她哥,無數次開口想要讓他休息,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她知道柳子翼的責任重大。柳子翼已經在這一場災難中穩固了自己的地位,但相應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責任。
這場災害的緣由他們大約知道了。從那貫通天地的金光下落之後,先後有極其強橫的氣息衝入了下界,鬼氣與龍涎香的震盪讓j市成了重災區,而不久之後,一切都歸於了寂靜。
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柳子翼忙着和所有的天仙一起安頓凡人,更加無法插手去深入瞭解此事,然而從上界傳來的消息,卻讓他隱約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江浪等人,顯然是一頭霧水的。江浪用自己的靈力乾燥這個房間,雙眼只是長時間盯着牀上的“木乃伊”。他在想各種能加快男人癒合速度的方法,也在同時思索各種能夠讓人恢復表皮傷勢丹藥。只是都沒有想到合適的。
他皺着眉盯着那人形,卻看到那一個星期連睫毛都不曾動一下的人,居然忽然動了動手指。
江浪幾乎立刻就懵了。他幾乎是憑衝動地一把抓住了對方動彈的手,捏緊在手心之中。男人沒有絲毫動靜。江浪僵硬的身體隨即軟了下來,他說不清自己爲什麼這麼失落。他低下頭的同時,卻又猛地擡起了頭,男人一雙佈滿了血絲的雙眼,半睜着,看向了他。
“你……”
江浪只憋出了一個字,又立馬把手鬆開了,他怒氣衝衝地吼道:“你現在真他媽難看!……你幹嗎衝進去!不知道會死啊?!”他吼話的時候眼睛沒敢看那男人,聲音有點中虛。半晌他才反應過來,男人還不能說話。
他罵罵咧咧地踹了那病牀一腳,然後甩開自己掌中的手,到一旁倒起了水。他彆扭地將水杯放到男人的面前,惡狠狠地說道:“喝不喝!”
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只知道盯着他看。
“操……”江浪將人的頭顱半擡了起來,把水杯湊到他乾裂蒼白的嘴邊,一點點將水喂進了那張長久未曾動一動的嘴脣中,男人的眉頭一直皺着,彷彿哪裡生疼。眼神裡卻有透出了些不屬於疼痛造成的情緒。
江浪這回不罵了,只是一言不發地將水喂完,然後定定地看着男人溼潤了些許的嘴脣說:“你快點好吧。老子討厭這堆白色的裹腳布。”i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