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弱,爲母最強
1939年5月我和承楹結婚的前夕,有這麼一件有趣的事。我們雖然舉行的是新式婚禮,卻還有些舊時的禮節,比如“過嫁奩”吧,母親多多少少也爲我準備了一些嫁奩:四鋪四蓋,四季衣服,四隻箱子,一盒首飾,以及零星的臉盆、痰盂、檯燈,甚至連馬桶都陪送了。
清榮舅是現成的大媒,他負責送嫁奩,要出發了,母親要把這兩對描金的福建漆箱子上鎖的時候,清榮舅連忙攔住她,笑嘻嘻地說:
“不要鎖,交給我,等車子快到他家的時候,”他說着舉起了右手,把大拇指和食指大大地張開,然後用力地一打合,玩笑地說:“就這樣,咔噠一下鎖住,明白嗎?這就叫鎖住婆婆的嘴呀!”大家知道是玩笑話,都笑了。
但是當他完成送嫁奩的任務回來後,卻是很正經地對我說:“英子,婚姻的事不可預料,誰想到小小的英子,有一天會嫁到有一個公公兩個婆婆,八個兄弟的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去做兒媳婦呢!老夏家雖然是忠厚老誠的書香人家,但無論如何,它和你現在的寡母姊弟相依爲命的家庭生活迥然是不同的,處處要注意啊……”
事實上,清榮舅舅說我將有兩個婆婆還少說了一個呢。我將有三位婆婆,除了承楹的親生母親,還有一位被稱爲二太太的姨娘,而名義上承楹又是過繼給沒有子嗣的五叔、嬸做兒子。只是那時五叔已去世,五嬸已到抗戰的後方去了。
婆婆共娶六房兒媳婦,我在她的媳婦中是年齡最小的。雖然我要去生活的大家庭,跟我原來的生活如此不同,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或擔心,在母親的潛移默化中,我們跟親友都是快樂和諧相處,何況我在婚前已常去夏家玩,未來的婆婆知道兒子房裡來了女朋友,並且會留下來吃飯,晚飯添菜很方便,她小小的個子登上那隻小板凳,自己打電話叫天福送清醬肉來。上了堂屋的飯桌,她也會湊上前來,看我們多多地吃菜加飯,她才高興。
婆婆閨名張玉貞,是江西九江一個開緞子號的女兒,後來張家移居浦口,所以婆婆說話沒有江西老表的口音,反而是“南京大蘿蔔”的鄉音更重。她這一輩的老妯娌共有五位,個個飽讀詩書,只有婆婆不識字,連認鈔票也以看顏色確定價值。但是她自十幾歲嫁給公公後,卻一口氣兒生了八個兒子一個女兒。
公公二十四歲登拔貢榜,二十五歲晉京做小京官正值戊戌變法,他這一生就在政界和國學界,到五十五歲北伐成功,他也自宦海退休,專從事著書修志。婆婆曾對我們說,晉京以後,住在江寧會館,她已經是四五個孩子的母親了。每天晚上,牀上睡兩三個,搖籃裡睡一個,她則在一燈熒然下縫縫補補,一隻腳還要踏着搖籃,日子是這樣一步步一年年過來的。
婆婆雖然不識字,在生活、思想上,卻也有她的原則,那是從她日常說的諺語中可以理解的。我想中國舊時不識字的人(包括男、女),由口傳口述的俗語、諺語、格言,表現出他們的思想或態度以及好惡。婆婆的諺語出口成章,而且有時幽默得很。我記得每天早上她起牀後,便坐在堂屋裡的太師椅上,一邊抽着水煙,一邊指揮僕婦工作。她性子急,爐子上水不開,她就要數叨僕婦不會弄火,她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於是便自己拿起火筷子撥弄那煤球爐子去了。
我們大家庭的生活中心,就在婆母的這間堂屋,她從早起便坐鎮堂屋,各房頭要商量什麼事情,晚上閒聊,都請來吧!我結婚的最初幾年,還沒有分炊,大家都在堂屋裡吃大鍋飯。這大圓桌從早點起就不清閒,因爲婆婆自己吃,公公又另吃,一天到晚像開流水席似的。婆婆最愛招呼她的兒子們多吃,早上她說:“要飽早上飽,要好祖上好。”午飯時她說:“吃是本分,穿是威風。”只有在晚飯時她也許會說一聲:“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有時在杯盤狼藉盤底朝天的飯後,她倒也開玩笑說:“真是吃得家人落淚狗搖頭呀!”人多嘴雜她便說:“亂得像素菜!”因爲南京人過年都要炒十樣素菜,把每種菜切成絲炒好摻合在一起。
婆母講到她做兒媳婦時代的生活,便說:“那時候兒媳不好做呀!要起五更梳頭,早起三光,遲起慌張嘛!”所謂三光,是頭、臉、腳。早起早梳洗,遲起誤了到婆婆屋去請安,是有失禮貌的。那時梳頭、纏足是費時的化妝。我知道婆婆每天晚上洗腳纏足總要弄到半夜才入睡。她對她的兒子們最衛護,有時她見兒子和媳婦爭論,她不願責備兒子,又不好叫兒媳婦讓步,便會說:“男人是‘嘴上長狗毛’的,別理他!”她就以這樣輕鬆的口氣,明着是罵兒子,私心卻是要兒媳婦讓着兒子,多麼技巧呀!
紅氍毹上一坤伶
從大陸可以輾轉傳來家人消息的時候,我一直聽不到姨娘的音訊,她就是我的三位婆婆之一,公公的姨太太。到後來才點點滴滴地傳來說,她是在公公之後故去的。公公是1963年九十歲時去世,比公公大一歲的婆婆則在1950年七十八歲時去世,他們都很幸運,沒有活到“**”。姨娘就慘了,她獨自一人不知住在哪裡,家中的人下放的、被鬥爭清算的,誰也顧不了誰。據說姨娘大批財產——房屋、金子、皮貨都已上繳了。到後來她病亡的時候,通知夏家,夏家卻說早已跟她劃清界限了,因此不能治理喪事,最後是由她孃家嫂子辦理的。從十八歲就跟了公公的姨娘,就是那麼孤獨地在1973年七十二歲時離開人世了。
林佩卿,姨娘的藝名,是當年在北平城南遊藝園唱老旦有些名氣的坤伶。林佩卿當年在紅氍毹上的丰采,如今老一輩在北平常聽戲的,或許會有些記憶。她在舞臺上的生命雖不長,但聽說她以一個十幾歲的大姑娘扮演老旦,唱做俱佳,也是難得。她亭亭玉立,北方人的高挑個兒,白淨的皮膚,端正的五官,皓潔整齊的貝齒。按說以這樣一個標緻的女孩子,是應當唱青衣花旦吧,爲什麼去唱那拄杖哈腰的老旦呢?原來林佩卿是滿洲旗人家的姑娘,雖然不知道她是鑲的哪顏色的旗,確知她是個良家女兒。辛亥以後,旗人子弟無以爲生,被送去學戲的很多,也不算稀罕。林佩卿的哥哥學拉胡琴,妹妹學唱,但畢竟是保守人家,不忍心自己的女兒在舞臺上搔首弄姿地演花旦,就選了不容易大紅大紫,也不容易上大軸戲的老旦來學。想象中,她的年輕時代,修長清癯的扮相,一聲“叫張義,我的兒……”也曾贏得了不少喝彩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