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做盤纏。”
秀貞毫不客氣地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着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着妞兒,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妞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着,問着,竟也伸出了兩手,繞着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而難爲情地叫:
“媽!”
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牀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麼,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着我的行動,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臺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裡。
出了跨院門,順着門房的廊檐下走,這麼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裡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
“噯。”我答應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然提着箱子拉着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
出了椿樹衚衕口,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着牆,輕輕地喊:
“秀貞!秀貞!妞兒!妞兒!”
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着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裡。我趴着牆,支持着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檐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着嗓子喊:
“妞兒!妞兒!”
我又冷,又怕,又捨不得,我哭了。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裡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
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着:
“媽啊!媽啊!”
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遠遠的,遠遠的,我聽見一羣家雀兒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
“……太太,您彆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麼不着急!”
我聽出來了,這是宋媽和媽媽在說話。我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子,在什麼地方吶!我怎麼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
“這在俺們鄉下,就叫中了邪氣了。我剛又去前門關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我帶回來了,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帝廟給燒香還個願去。”
媽媽還在哭,宋媽又說:
“可也真怪事,她怎麼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相……”
“別說了,宋媽,我聽一回,心驚一回。妞兒的衣服呢?”
“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我給燒了。”
“在哪兒燒的?”
“我就在鐵道旁邊燒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兩個人唉聲嘆氣的,停了一會兒沒說話。
等再聽見茶匙攪着茶杯在響,宋媽又說話了:
“這就灌吧?”
“停一會兒,現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動彈時再說。——家裡都收拾好了?”媽問。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電燈今天也裝好了,這回可方便嘍!”
“搬了家比什麼都強。”
“我說您都不聽嘛!我說惠安館房高牆高,咱們得在門口掛一個八卦鏡照着它,你們都不信。”
“好了,不必談了,反正現在已經離開那倒黴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麼也別跟她說,回到家,換了新地方,讓她把過去的事兒全忘了纔好,她要問什麼,都裝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宋媽。”
“這您不用囑咐,我也知道。”
她們說的是什麼,我全不明白,我在想,這是怎麼回事兒?有什麼事情不對了嗎?我想着想着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這裡,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頂了,“呀!”我渾身跳了一下,又從上面掉下來,一驚疑就睜開了眼睛。只聽宋媽說:
“好了,醒了!”
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宋媽也含着眼淚。但是我仍說不出話,不知怎麼樣纔可以張開嘴。這時媽媽把我摟抱起來,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張嘴,一匙水就一下給我灌了下去,我來不及反抗,就嚥下了,然後我才喊:
“我不吃藥!”
宋媽對媽說:
“我說靈不是?我說關帝老爺靈驗不是?喝下去立刻就會說話。”
媽給我抹去嘴邊的水,又把我弄躺下來。我這時才奇怪起來,看看白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門窗和桌椅,這是什麼地方?我記得我是在一個?……我問媽媽說:
“媽,外面在下雨嗎?”
“哪兒來的雨,是個大太陽天呀!”媽說。
我還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來。
這時宋媽捱到我身邊來,她很小心地問我:
“認得我嗎?英子!”
我點點頭:“宋媽。”
宋媽對媽笑笑。媽又說:
“你發燒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媽媽把你送到醫院來住,等你好了,我們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還裝了電燈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問。
“新的家,是呀!我們的新家在新簾子衚衕,記着,老師考你的時候,問你家住在哪兒?你就說,新簾子衚衕。”
“那麼……”有些事情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所以要說什麼,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閉上眼睛。媽說:
“再睡會兒也好,你剛好還覺得累,是不是?”媽媽說着就摩撫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頭髮,忽然一個東西一下碰了我的頭,疼了一下,我睜開眼看,是媽媽手上套的那隻——那隻金鐲子!我不由得驚喊了一聲:“鐲子!”媽沒說什麼,把金鐲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媽媽的金錫子,心想着,這隻金鐲子不是——不就是我給一個人的那隻嗎?那個人叫什麼來着?我糊塗了,但不敢問,因爲我現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記得很清楚。我怎麼就生病,就住到這醫院裡來了呢?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
媽媽拍拍我說:
“別發呆了,看你發燒睡大覺的時候,多少人給你送吃的、玩的東西來!”
媽媽從牀頭的小桌上拿起來一個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邊,一邊打開來,一邊說:
“匣子是劉婆婆給你買的,留着裝東西用,裡面,喏,你看,這珠鏈子是張家三姨送你的。喏,這隻自動鉛筆是叔叔給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轉頭跟宋媽說話去了。
我隨着媽媽的說明,一件件從匣裡拿出來看,我再摸出來的是一隻手錶,上面鑲了幾顆鑽,啊!這是我自己的東西!但是——我手舉着表,一動也不動地看着,想着,它怎麼會在這隻匣子裡?它不是也被我送給人了嗎?
“媽!”我不禁叫了一聲,想問問。媽回過頭看見,連忙接過表去,笑着說道:
“看,這隻表我給你修理好了,你聽!”
媽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發出小小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這時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她們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媽!”我再叫一聲還想問問。
媽媽慌忙又從匣子裡拿出別的玩意來哄我:
“喏,再看這個,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來了,我跟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事情,但是媽媽爲什麼那樣慌慌忙忙地不許人問?現在我是多麼的思念她們!我心裡太難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頭上,就忍不住大聲地哭起來。我哭着,嘴裡喊:“爸爸!爸爸!”
媽媽和宋媽趕着來哄我,媽媽說: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興,他下班就會來看你!”
宋媽說:
“孩子委屈嘍,孩子這回受大委屈嘍!”
媽媽把我抱起來摟着我,宋媽拍着我,她們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兩個人啊!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嗎?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應當幫助我啊!我是爲了這個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陣子很累了,閉上眼睛偎在媽媽的懷裡。媽媽輕輕搖着我,低聲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烏烏,要落雨,老公仔舉鋤頭巡水路,巡着鯽仔魚要娶某,龜舉燈,鱉打鼓……”
她又唱:
“ㄏ一ㄏㄨㄟ,飼閹雞,閹雞飼大隻,刣給英子吃,英子吃不夠,去後尾門仔眯眯哭!”那輕輕的搖動使我舒服多了,聽到這兒,我不由得睜開眼笑了。媽媽很高興地親着我的臉說: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媽已經把家裡的油雞殺了給你煮湯喝呢!”
宋媽從桌底下拿出一隻小鍋,打開來還冒着熱氣,她盛了一碗黃黃的湯還有幾塊肉,遞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別過臉去不要看,不要吃。碗裡是西廂房的小油雞嗎?我曾經摸着它們的黃黃軟軟的羽毛,曾經捉來綠色的吊死鬼餵它們,曾經有一個長長睫毛大眼睛裡的淚滴落在它們的身上……我不說什麼,把頭鑽進媽媽的胸懷裡。媽媽說:
“她不想吃,再說吧,剛醒過來,是還沒有胃口。”
我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剛可以起牀伏在樓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僱來一輛馬車,把我接回家。
馬車是敞篷的,一邊是爸,一邊是媽,我坐在中間,好神氣。前面坐了兩個趕馬車的人,爸爸催他們快一點,皮鞭子抽在馬身上,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馬車所經過的路,我全不認識。這條大街長又長,好像前面沒盡沒了。
我覺得很新鮮,轉身臉向着車後,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兩邊的樹一棵一棵地落在車後面,是車在走呢,是樹在走呢?
我仰起頭來,望見了青藍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塊白雲彩,不,一條船。我記得她說:“那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上挪動,我彷彿上了船,心是飄的。”她現在在船上嗎?往天邊兒上去了嗎?
一陣小風吹散開我的前劉海,經過一棵樹,忽然聞見了一陣香氣,我回頭看媽媽,心裡想問:“媽,這是桂花香嗎?”我沒說出口,但是媽媽竟也嗅了嗅鼻子對爸爸說:
“這叫做馬纓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對我說:“小英子,還是坐下來吧,你這樣跪着腿會疼,臉向後風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趕馬車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馬。皮鞭子下去,那馬身上會起一條條的青色的傷痕嗎?像我在西廂房裡,撩起一個人的袖子,看見她胳膊上的那樣的傷痕嗎?早晨的太陽,照到西廂房裡,照到她那不太乾淨的臉上,那又溼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我不要看那趕車人的皮鞭子!我閉上眼,用手矇住了臉,只聽那得得的馬蹄聲。
太陽照在我身上,熱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說:
“那麼愛說話的英子,怎麼現在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呢?告訴爸,你在想什麼?”
這句話很傷了我的心嗎?怎麼一聽爸說,我的眼皮就眨了兩下,碰着我蒙在臉上的手掌,溼了,我更不敢放開我的手。
媽媽這時一定在對爸爸使眼色吧?因爲她說:
“我們小英子在想她將來的事呢!……”
“什麼是將來的事?”從上了馬車到現在,我這才說第一句話。
“將來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學校呀,……”
“從前的呢?”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沒有意思了,英子都會慢慢忘記的。”
我沒有再答話,不由得再想——西廂房的小油雞,井窩子邊閃過來的小紅襖,笑時的淚坑,廊檐下的缸蓋,跨院裡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魚缸,牆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過去了嗎?我將來會忘記嗎?
“到了!到了!英子,新簾子衚衕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媽媽剛說這是“將來”的事,怎麼這樣快就到眼前了?
那麼我就要放開蒙在臉上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