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着牆聽妞兒絮絮叨叨地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掙的。是嗎?我就閉着眼問妞兒: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里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地問:
“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囈掙?”
“我剛纔說了什麼?”我有些忘了,剛纔也許是在夢中。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裡熱,我心裡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着,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妞兒看看窗外說: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爲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我糊里糊塗地說着,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髮根裡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麼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了,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沒病,”我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裡,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裡,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麼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髮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麼摟着我,撫摸着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兒說:
“英子,好可憐,身上這麼燙!”
我也說: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啊,妞兒,我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別瞎說了。”說着,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裡掙扎起來,喊着說: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叫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面有塊青記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會兒才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這回事嗎?……你說我親媽?”
我看着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溼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妞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我,咱們在橫衚衕口見面,我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我還送了你一隻手錶,給你看時候。我也要送秀貞一點東西。”
這時我聽見媽在叫我。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妞兒說:
“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別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門出去了。
我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妞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我推門出去,院子裡一陣涼風吹着我,地上滿是水,媽媽叫我順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經趟水過來了。媽媽拉起我的手,剛想罵我吧,忽然她又兩手在我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地說:
“怎麼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纔又淋了雨,現在又趟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着媽媽把我拖到小牀來。她給我脫了溼的鞋,換了乾的衣服,把我安置在牀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裡,我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裡漆黑,隔着布簾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點了燈。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
“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着,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我看見她的嘴還動着,嘴脣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
媽媽到牀前來,嚇唬着我說:“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
我急了,說:
“我不是要吃飯,我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有事呢!”
“鬼事!”媽媽把我又按着躺下,說:“身上還這麼熱,不知道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我去給你買藥。”
“我不吃藥,你給我藥吃,我就跑走,你可別怪我!”
“瞎說!等一會兒宋媽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
媽不理會我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我躺在牀上,心裡着急,想着和妞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衚衕口見面,不知道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面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衚衕裡並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爲整條衚衕都是人家的後牆。我急得胸口發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扎着那麼痛。
媽媽這時已經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我的手按着嘴脣,是想用力壓着別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抖;我發抖,不是因爲怕爸爸,我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我發抖的樣子,拿起我放在嘴脣上的手,說:
“燒得發抖了,我看還是給你去請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
爸爸這時也說:
“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我現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着明早發出去呢!”
宋媽也進來看我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
“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小藥,萬應錠什麼的,吃了睡個覺就好。”
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宋媽的話,所以她說:
“那好嘛,宋媽,我們倆上街去買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藥趕快好了好上學。等着,我還順便到佛照樓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
現在,八珍梅並不能打動我了,我聽媽和宋媽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我滿心想着和妞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地回去了嗎?
我從被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爲太緊張,這回並沒有覺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屜櫥的前面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地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裡面,最下面,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並不瞞我和宋媽的。
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着,我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隻金鐲在裡面!我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屜,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麼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妞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麼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鐲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髮溼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地對我說:
“我怕你真在橫衚衕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着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閂上,我就進來了。”
“那咱們就去吧!”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麼秀貞呀?”
我笑着向她點了頭。
“瞧你笑的怕人勁兒!你病糊塗了吧!”
“哪裡!”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纔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裡想着你親媽是什麼樣兒?”
“她呀,我心裡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這麼瘦,臉是白白淨淨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着,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着開了門,有一陣風夾着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溼,我仍是對她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脣,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溼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託萬託你,……”
“嗯。”
“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呀!……”
“嗯。”
“她第一天見着我,就跟我說,見着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孃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
“嗯。”
我們倆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着,一邊她就抽搭着哭了,我摟着她,又說:
“她就是……”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爲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別哭,我們進去。”
妞兒這時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做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並沒有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臺階,我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大門,前半夜都不閂上,因爲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槓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着。我輕聲對妞兒說:
“別出聲。”
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裡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我,小英子!”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裡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我答應着,摟着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來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裡,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裡,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着一個東西,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臺上。
裡屋點着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裡屋的門邊。我拉着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牀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爲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着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爲沒有聽見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迴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後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着頭向我身後看,我的脖子後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着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着,親着,摸着妞兒。妞兒傻了,哭着回頭看我,我退後兩步倚着門框,想要倒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鬆開妞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着妞兒到牀前去,急急地說:
“這一身溼!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準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裡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