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裡?”我轉回頭去看跨院門,並沒有人影兒。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門邊,應當站着一個女孩子,紅花的衫褲,一條像狗尾巴似的黃毛辮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簾子似的長睫毛,一閃一閃的,在向我招手呢!我頭有點昏,好像要倒下來,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門那邊,果然有個影子,越走越近了,那麼大的一個東西,原來——原來是秀貞的媽正向我招手,她說:
“秀貞,怎麼讓小英子在老爺兒裡曬着?”
“剛纔這地方沒太陽。”秀貞說。
“快挪開,這邊兒不是有陰涼兒嗎?”秀貞的媽過來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貞還沒講完的故事。我說:
“妞兒,不,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剛說的?”
秀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這兒呢,還沒生呢!”
秀貞的媽是來這院裡晾衣服的。一根繩子從樹枝上牽到牆那邊,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貞看了說:
“媽,褲子晾在靠牆邊兒去吧,思康出來進去的不合適。”
王媽罵說:
“去你的!”
秀貞被她媽媽罵一句,並不生氣,又對我說:
“我媽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說,咱們沒兒子,你這老東西又沒念過書,有個讀書識字的人在咱們家也是好事兒。我爹這才答應了。我剛纔說到哪兒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嗎?他就說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說要娶我教我念書嗎?就在這時候,他家裡來了電報,他媽病了,叫他趕快回去。……”
“小英子,”王媽忽然截住秀貞的話,對我說:“你怎麼那麼愛聽她那顛三倒四的廢話?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媽,您別攪,我這兒還沒說完呢!我還有事託小英子呢!”
老王媽不理她,只顧對我說:
“小英子,該回去了,剛纔我聽見宋媽在衚衕裡叫你,我不敢說你在這兒。”
老王媽說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貞看見她媽媽走出了跨院門,才又說:“思康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頭算,“有一個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還有一個多月就回來,不,還有一個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個多月,秀貞跟我一樣地算不清楚。她這時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幹爛花剔開,喲,我的指甲都是紅的了!我高興極了,直笑直笑,擺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聲說,“我有件事託你,看見小桂子就叫她來,一塊兒找她爹去,我們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麼病?”我看着秀貞的臉。
“英子,人家都說我得了瘋病,你說我是不是瘋子?人家瘋子都滿地撿東西吃,亂打人,我怎麼會是瘋子,你看我瘋不瘋?”
“不,”我搖搖頭,真的,我只覺得秀貞那麼可愛,那麼可憐,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兒——不,跟小桂子。
“他們怎麼都走了不回來了呢?”我又問。
“思康準是讓他媽給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納悶是怎麼檔子事兒,沒在海甸,沒在我嬸兒屋裡。我一問,媽急了,說:‘扔啦!留那麼一個南蠻子種兒幹嗎?反正他也不回來了,坑人!’我一聽,登時就昏倒了,醒了,他們就說我是瘋子。小英子,我千託萬託你,看見小桂子就帶她來,我什麼都預備好了。回去吧。”
我聽得愣了,腦子裡好像有一幅畫,慢慢越張越大,我的頭也有點不舒服似的,我一邊答應:“好好,好好。”一邊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館,一路踢着小石塊,看着我手上的紅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臉曬得那麼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地回來,並沒有太責備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着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誰給你染的?”媽問。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誰給你染的?”媽又問。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我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跑到外面去認什麼阿叔阿嬸!”媽給我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麼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只想扔下筷子去牀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爲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亂數!”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
在旁邊伺侯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趁此扔下筷子,說:
“媽,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媽也笑了,說:
“好啦好啦,不要學我了。”
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纔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裡,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羣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
我雖這樣想着,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着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裡蠕動着,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裡桌上的蠶,仰着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擡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轟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着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溼,我說冷啊!旁邊有人咯咯地笑,我掙扎着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因爲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這裡的時候是有太陽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背脊是溼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面去摸,卻又不是溼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着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麼啦?傻乎乎的,睡覺直說夢話。”
我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面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地黑上來,濃雲跟着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
“你冷不冷?我怎麼這麼冷。”
妞兒搖搖頭,驚疑地看着我,問:
“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着了,還是捱打了?”
“沒有,沒有。”我說,“我爸爸只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麼兇。”
“那你是怎麼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啊!”
“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
這時候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裡。我和妞兒也跟着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裡,就又跑出去,嘴裡還說着:
“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了。”
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着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子犄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下那麼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臺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兇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着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的窗內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溼了。我和妞兒便依着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
“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着又打了兩個噴嚏。
我望着屋裡,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牀被讓我臥在裡面。屋裡雖然有舊牀鋪,但是牀上堆了箱子和花盆,並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牀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裡的兩件衣服,打開拿了出來。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
“你要幹嗎?”
“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
妞兒笑笑說:
“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我就這兩件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捨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麼,嘴裡說妞兒的媽,心裡可想到秀貞屋裡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我是說秀貞。”
“秀貞?”
“我三嬸。”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着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裡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裡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幹嗎這麼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
“他們有什麼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着個小籮筐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着他就拿棍子掄我。”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裡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着我學,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麼說是他逼的。”
“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纔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裡,我唱給你聽。”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麼辦!”
“我呀,哼!”妞兒狠狠地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麼你怎麼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妞兒猶豫着,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面的雨還是那麼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麼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麼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麼孝順。’我爸嘆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後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着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傢俬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爲我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骨碌骨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麼紅,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