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擠在社會新聞版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酒女玫瑰自殺是屬於一條無關緊要的新聞。它只有豆腐乾那麼大,正像她生前所住的處於這大城市一角的那條陋巷,暗淡而無光彩,它今天被比它更認爲重要的一條大新聞奪去了在這社會上的地位。一個酒女的自殺,不過是屬於個人的利害,六個強盜白晝行劫,纔是有關整個社會的治安,所以六個搶劫犯同時被判死刑的消息,自然要高於一個酒女的死了。
然而我的眼睛卻落在這條小新聞上,久久未移,它在我的心中縈繞,使我感覺到悶氣,我想掙脫這份感情的鎖枷,便站起來,走向窗前去。
拉開窗簾,外面很暗了,冬季的雨日,光明總是迅速地離去,斜雨、冷風,向我的臉上吹來。嘩啦啦,我也聽見窗外芭蕉被雨打的聲音。不,有時候它不被雨打,也能發出這種聲音來,有一個小孩從這花叢中經過,她每次總用手去亂弄那幾株芭蕉,使它們發出聲音,以便驚醒坐在窗前改課業的林老師。
這思念不由得使我探首窗外,其實在這暗淡的黃昏裡,我能在芭蕉葉下找到什麼?倒是我猛然擡頭,又看見對面人家的那株高大的聖誕紅了,聖誕節已經過去一個月,那枝幹上的葉子也已落光,幾片殘紅在支持着它的枝幹,在那灰黑的天空下,真是單調。
“老師,像豆芽菜不?”我記起那個小孩曾向我這樣形容過光禿的聖誕紅枝子來着。
我住在這間屋子很久,整整六個年頭,我改着學生的作業,認真地工作着,有一份很濃厚的教育者的抱負,我關心這一羣幼小者,常常忘掉爲他們身心所受的苦楚。我也發着奇想,想在他們之中找出一朵奇葩來,我要灌溉它,培植它,然後向社會貢獻出我的成績來。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在那炎熱的午後,一切都顯得萎靡不振,人們懶洋洋地躲在亭子腳乘涼,我卻起勁地在中山北路軋馬路,我的汗被毒日所暴曬,發出酸臭的氣味,可是我仍找不到中山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在什麼地方,我試着翻回頭去找二段,一段,以及類似的數目,耗費了整整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終於帶着落日的涼風回校了。
我很氣忿,當我從教務處的學生住址冊上發現曾秀惠的家是住在萬華的桂林街時。
“這個會唱歌的女孩子也很會撒謊。”我對教務主任說。
“但是她爲什麼對你撒這種謊,也許新搬了家,記不清地址名。”
“但願如此。但是五年級的學生了,不應當這麼糊塗。”
第二天上第一堂,我就把曾秀惠叫起來:
“你是說你住在中北路三段一百五十巷六號嗎?”
“是。”還有臺灣口音,“是”是用“四”的發音說出來的。
“沒有說錯?”
她躊躇了一下,搖搖頭,表示沒有錯。
“但是,”說謊的孩子,我要在衆同學的面前揭發出來,“我昨天做‘家庭訪問’輪到你家,卻找不到這地址!”
跟着曾秀惠哭了,我讓她站着上一堂課,懲罰這撒謊的孩子。她既然常常遲到,當然怕家庭訪問,她也許有一位容易光火的父親也說不定。
我很認真,下一個星期日,我犧牲了早場電影,仍決定到曾公館走一趟,從穿着看來,這孩子不是出身窮苦人家的。星期六臨下課時,我先通知秀惠,用溫和的口氣,一個星期下來,她可愛的歌聲和清秀的筆記,早使我心軟了。
“是桂林街八十巷四十三號,這回沒有錯了吧?”
秀惠低下頭,她害羞了,眼裡有淚光。我想是那天我給她的當衆懲罰太兇了,應當安慰安慰她,所以我開玩笑又拍拍她的肩膀說:“老師不會吃掉你家裡的人,放心吧!”
我這回很順利地找到了,剛一拍門,曾秀惠就出來了,那情形像是一直在門裡等着的。學生們聽說老師要訪問家庭,向來就是這麼緊張的。
“媽媽在嗎?”我問。
秀惠努力地點着頭,往裡面跑着叫:“阿姆!阿姆!林老師來了!”
隨着那聲音是一陣皮鞋響,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郎,向我笑臉相迎,客氣地請我坐。這位年輕的女郎是秀惠的母親嗎?我疑慮着,不敢冒然稱呼,我看看站在一旁的秀惠,希望她能說明,但是她只傻呵呵地站着。年輕的女郎國語很好,也很會說話:“秀惠不用功,老師請多指教!”
聽那口氣是個做母親的口氣,起碼是她的監護者。我說秀惠是個聰明孩子,有響亮的歌喉,寫一筆秀麗的字,只是……我最後把此來的目的告訴這位家長:秀惠常常遲到,我希望知道那原因。
“就應當早早起來。”她沒有說明原因,可是嚴肅地把臉轉向秀惠,申斥她。
向來見了學生家長要談一些生活情況的,但是我看秀惠家的情形,進進出出的人,這位年輕的家長,以及這周圍的氣氛,我好像不便多問什麼,便草草結束了這次訪問,這是一次最簡單的家庭訪問。
此後過了不久,我有一個機會和秀惠單獨談話,我毫不經心地問,那天那位年輕的女郎是她的什麼人。
“我的母親。”
“生你的母親?”
“不是,是養母。”
是養母,那也奇怪的,年紀輕輕的,就收養了這麼一個大女兒。我於是又問:
“爸爸呢?”
“嗯……”她猶豫着,最後終於說了,“我沒有爸爸。”
“那麼,”我覺得很難問,一時說不出,結果還是問下去,“那麼你的母親在做事?”
“她在夜百合。”她低下了頭,輕輕地好像吁了口氣:“我的祖母很厲害,只有三十五歲。”
秀惠更告訴我,她還有一位只有五十歲的曾祖母,她們四代同堂都是養母女的關係,養母常被祖母打嘴巴,如果她不肯去夜百合的話,她的養母只有十九歲,比她大八歲。
無限的同情,從我的心底升起,我實在應當早知道這小小女孩的不幸遭遇,我撫摸着她的秀髮說:
“人生的遭遇儘管不同,但努力讀書,將來總有你光明的前途。懂嗎?秀惠!”她展開了笑容,我知道我的熱誠與同情,使她感到安慰也說不定。我又說:“看班上的林一雄嗎?他爸爸踏三輪車,胡慧的媽媽給人燒飯做女工,一點兒也不丟人。職業並不能代表人格。”我出於同情,越說越深了,也不管她聽懂了沒有。
但是曾秀惠究竟和林一雄,和胡慧不能比,我可以忍心看林一雄走上他爸爸的路子或者胡慧走上她媽媽的路子,卻不忍心看曾秀惠有一天也在夜百合陪酒,然而我知道唯有秀惠最有危險走上這條路,她是專預備走這條路而被人收爲養女的啊!臺灣的養女制度!我深深地嘆惜着。
無論秀惠怎樣地談論着她的家事,我卻從來不敢做深一步的探問,問她將來是否也會像她的養母一樣生活。我覺得不應當在她那純潔的心版上投下一塊不潔的污跡,讓她幻想着美麗的前途纔對,甚至於我要幫她朝着理想的路上走。
但是我也應當知道這並不是簡單的事,當她的祖母因色衰而不能博得男人的歡心時,她的養母登場了,她們代代以此爲生。這種生活可以使一個女人變得自私和狠毒,當秀惠的養母該走下坡的時候,秀惠正是含苞待放啊!
儘管我的班上有許多不正常家庭的子弟,但沒有一個比秀惠更使我縈迴於心的。在女人不幸的遭遇中,再沒有比靠男人糟踐而生活更令人不甘了。爲了秀惠的前途,時常燃燒起我心中的一股正義之火,雖然我從來沒有問起秀惠關於她的前途的事。一直到兩年過去,秀惠要畢業了,我纔在調查升學人數時問起:
“秀惠,你預備升中學嗎?”
“當然,老師。”
“你的母親,不,你的祖母答應了?”我已經知道這家庭是祖母的天下,雖然現在陪酒賺男人錢的是她的母親。
“祖母說,現在的女孩子應當多讀書。”
“啊!真的?”我聽了當然高興,我以爲她的祖母一定看穿了這種生活,再不忍心叫她的孫女也走這條路。這是很對的,我爲秀惠慶幸,更爲臺灣養女制度慶幸,如果人人都肯這麼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