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老程,咱兒子這麼聰明,等小學畢業咱們就送他去市重點念。”
“念啥市重點,那地方盡出書呆子!”
“什麼書呆子,那是讀書人!你一個大老粗懂什麼啊。”
“是是是,我是大老粗,下回燈泡壞了可別找我這個大老粗修……”
“你還真是……唉,小心!老程、老程!”
“爸爸!”
“沒事,放……”
那句“放心”沒來得及說完。
衛黎感覺到肩上傳來的溼意,心裡疼痛的同時居然摻雜了一絲極淡的放鬆。
他想,十三歲的程澤死死憋住的事,總算由現在二十六歲的程澤完成了。
所以,他可以期待對方從此刻起真正長大,是不是?
不過正如所有的家長會心疼孩子的成長,身爲愛“妻”狂魔的衛老闆假裝淡定地冷酷了會兒,結果沒過十秒就妥協了——他攬着對方的後腦勺,將他稍稍拉離自己,然後擡手覆上程澤的臉。
溼漉漉的。
真他媽心疼。
衛黎努力彎了彎脣,明知對方看不見,卻還是想要給他最明朗陽光的一面。
“哭出來。”他蓋在程澤臉上的手慢慢摸索,用大拇指用力地摩挲着對方緊閉的嘴脣,然後強硬地把食指塞進了,嘴裡卻用着與之完全相反的柔軟語調哄道,“不要忍,乖。”
這句話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束縛程澤十三年之久的牢籠。
男人的哭聲嘶啞而沉重,彷彿已經痛苦到難以自制,偏偏又像是習慣一樣將聲音牢牢地控制在喉嚨口。
根本算不得撕心裂肺的哭法,偏偏讓人覺出幾分又深又沉的酸楚和苦痛。
“衛黎……衛、衛黎……”
程澤反覆地喊着他的名字,聽到對方應答就停一會兒,然後繼續喊——就如當年的程澤跨過十三年的時光,質問他的救贖他的愛人當時爲何不在;又像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慶幸今時今日還能得他相伴,從此攜手。
衛黎聽在耳中,心裡清明透亮偏偏無計可施,於是他只好一遍一遍地撫摸對方的脊背,用沉默來陪伴。
“衛黎……衛、嗝……衛黎。”程澤盡力緩了緩情緒纔開口,“我,我想他們……嗝、我好……嗝、嗝我好想,好想他、嗝……他們。爸,嗝……爸爸!媽!”
一句不長的句子,因爲打嗝說得斷斷續續。
衛黎努力想找些可以笑的地方出來,然而嘴角還沒扯起,就已經覺得心酸難受。
他的程澤,他的愛人,是不是從來都只能把思念藏在心底,然後假裝自己是個無堅不摧的大人,從此不再需要避風港。
但是現在避風港需要你啊。
“程澤,你哭的業務真不熟練。”衛黎勾了勾脣角,聲音有些沙啞,但帶着致命的溫柔,“連球球都不會哭到打嗝了,你真弱。”
他張開雙臂把對方抱進懷裡,然後閉起眼輕聲道:“以後躲我懷裡來。不管是想你爸媽了,還是想撒嬌了,都只能來找我。”
長手長腳被迫作小鳥依人狀的程澤聞言輕笑了一聲,當真撒起嬌來:“好,找你。”
被心上人撒嬌撒得愛心、色心齊開的衛老闆自覺此時此刻就算要他去上刀山下火海也只需要程老師的一聲加油——於是他一頭霧水的坐上了駕駛座。
面色蒼白的程老師鎮定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系安全帶的動作十分標準。
衛黎目瞪口呆的同時十分詫異自己居然還有心思感嘆:澤澤果然愛我,這動作得我真傳啊!
挺直了背脊端坐在座位上的程澤側頭對他微笑:“走吧,阿姨說調味料用得差不多了。”
對沒錯,我媽是說了這句話,但你自己自告奮勇接了下來跟我商量過嗎?你以爲你是巨人兒童就能先學跑?拜託,你走還沒走穩好麼。
衛黎認認真真地跟他對視,自覺把心裡的想法表達得十分清楚。
但是對方黑色的眼睛裡透露出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程澤想試試,程澤想一鼓作氣地治好自己。
所以他能怎麼辦?他沒道理在對方已經快要掙扎出泥沼的時候不伸出手去拉一把。
衛黎果斷敗下陣來,語氣無奈又溫柔:“好。”
附近的安心超市離明珠城不過十分鐘的車程,這正是程澤想要嘗試的原因。
但是對於衛黎來說,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拿到駕駛證的七年以來最煎熬的駕駛經歷。
眼睛紅腫的心上人面色蒼白如紙,坐姿如同在踩高蹺一樣小心翼翼,隨着他轉彎就會繃緊的身體,無一不在告訴他自己的不適。
然而他甚至不敢將目光投注到程澤身上,因爲對方一旦發現他的視線,就會努力衝他微笑。
衛黎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甚至比他第一次上車還要用力,用力得連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
“程澤,我不看你了,你不要笑。”
程澤怔了怔,過了會兒才坦然而疲憊道:“其實沒有那麼辛苦。”他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慢慢轉過頭看着對方刀削斧刻般的側臉,“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感覺就是,我過了心理那關,現在只是……生理上的不適。”
“我管你心理生理?”衛黎煩躁又心疼,說話甚至不敢看他的臉,“你不舒服我就不舒服,特別不舒服。”
程澤看着他鬱悶得連鼻子都皺起來的樣子,覺得心理更加輕鬆了一點,他抿起脣笑了笑:“現在不舒服,以後才能舒服。”
他不等衛黎反駁,忽然說道:“從我爸媽去世之後,我的交通工具一直是自行車,偶爾坐公交也是站着。高考之後,大家都在商量要去哪裡念大學,我卻只有本市的選擇。初高中的春秋遊我從來沒有去過,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東山和西山。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害怕坐車。”程澤頓了頓,把再次涌上來的乾嘔感忍了下去,“以前沒覺得怎麼樣,不能坐就不坐,有什麼大不了?但是現在不一樣。”
“現在不一樣了,衛黎。我不想等我們老了以後只能窩在方寸之地,我想我們一起出去玩,去看看這個世界。”
去喝牧羊人家的鹹奶茶,去吃聞名天下的九宮格,去做所有戀人都會做的事,以及一切他們做不到的事。
“如果我們在一起必須要有遺憾,那麼我希望這個遺憾是我們沒有後代,而非其他任何只要我努力就能做到的事。”
難得長篇大論的人長篇大論起來,即使是用念課文的語調在說着情話,但對情人眼裡出西施的衛老闆來說,殺傷力仍然十分巨大。
他甚至覺得他也想跟着哭一場。
他心裡又滿又漲,恨不得宣告全世界澤澤是他的。
但事實上他只敢明目張膽地違反一下交通規則,把右手從方向盤上撤下來,然後摩挲着對方攥成拳的左手。
過了會兒還是沒得到配合的衛黎惱羞成怒:“我說你放鬆點行不行?我難得想十指相扣下怎麼那麼難?”
於是酸澀地甜蜜着的苦逼二人組終於得以十指相扣地進了大賣場——這自然是臆想。
衛黎心疼程澤一路受的折磨,所以半分沒猶豫就把車就近停到了總經理專用車位。
程澤勉強學會跑之後,在靜止的汽車裡甚至有了開玩笑的心情,他一邊等衛黎掛檔熄火,一邊笑道:“衛經理,有沒有優惠卡?”
“你趕緊下去,等我幹嘛?”衛黎把人趕下車,然後自己拔鑰匙下車,“要什麼優惠卡?我的臉就是卡,全場免單卡。”
他說着走到程澤身邊,擡手摸了把對方的額頭,責備道:“出汗了自己不知道?”說着從褲兜裡拿出一塊素色的手帕遞給他。
程澤愣愣地接過,拿到手裡後才疑惑道:“你怎麼還帶手帕?”
“有品位的男士都有好麼。你下回記得摸摸自己的西褲兜,我也給你放了一塊。”
程澤聞言頓了頓,然後一本正經地問道:“給球球擦鼻涕麼?”
“我擦。”衛黎條件反射地罵了一句,然後發現有些歧義想要補救的時候卻見罪魁禍首已經轉過身,十分淡定地朝賣場門口走去,甚至優雅地擡起左手招了招:
“跟上。”
最近總是被戲耍的衛黎在原地咬了會兒牙,沒過三秒還是擡腿跟了上去,紙老虎似的罵道:“我說程老師,你現在牛逼了啊,只有在車上才老實是不是?信不信我回去給你開個S型?”
牛逼大發了的程老師淡定回頭,笑得風度翩翩道:“不信。”
“……你妹。”
程澤託了託眼鏡,篤定道:“你捨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程老師克服坐車恐懼症想起來簡單,寫起來是真的麻煩啊。。既要有種循循漸進感,但又不能拖情節Orz 大家隨便看看吧別細究~
以及我決定以後停在劇情所需的地方,不拘泥於字數了,不然寫了一半什麼的我寫着難受,你們看着也難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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