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七十三

程澤沉默地打開車門,當着衛黎的面坐了進去。

他正襟危坐着,略仰起頭看他,臉色和聲音都很平靜:“我在治病。”

衛黎的心頓時抽疼起來。

治病,他原來把自己看做病人。

衛黎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按在左胸上,然後俯下身摘去對方的眼鏡,溫柔又殘酷地說道:“你在害怕。”

話音剛落,他撫摸着對方臉頰的手就感覺到一股顫抖,劇烈而短暫,像是從心底發出又被人牢牢遏制住那樣。

“不,我不怕。”程澤露出一個笑容,失去眼鏡阻擋的眼睛像是失去了保護層一樣不自覺地微微眯起,在衛黎看來有種水光瀲灩的脆弱感,他像是要說服他又像只是想要說服自己一樣不斷重複着,“我不怕,我不怕……”

那一刻,衛黎心裡的疼痛簡直要發狂。

在他以爲程澤還在跟他賭氣鬧彆扭的時候,對方竟然在把自己當做病人一樣醫治;在他爲自己包容體貼的決定沾沾自喜的時候,對方居然在一聲不吭地忍受巨大恐懼。

但是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他也不能再像個剛愎自用的□□者一樣去決定別人的人生——即使對方是他的愛人,他也沒有資格阻止他變得更好。

衛黎深吸一口氣,然後把程澤整個抱進懷裡:“我陪着你,陪着你治病,好不好?”感受着對方在他懷裡不自覺地顫抖,衛黎忍不住收緊懷抱。

此時此刻,他多希望能把人嵌進自己的身體裡,最好永不再分離。

程澤沉默地待在他的懷裡,感受到對方逐漸加大的力氣,他忽然覺得安然,十多年來第一次出現的安然。

然而安然僅是安然,如果衛黎是一貼就靈的仙丹靈藥,程澤也不至於揹着對方偷偷治病。

於是在二人勉強各自平復好情緒之後,他們就轉移陣地去了衛黎的車。

衛老闆把人牽走的時候十分振振有詞:“程澤同志,我對你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行爲非常不滿,咱家又不是沒車,從大到小、從圓到扁,任君挑選,你幹嘛非得找那女老師借車?”

說到後來居然還流露出幾分衛氏的招牌委屈。

程澤卻不知是被對方安撫得太過成功還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聞言老老實實地交代道:“我稍微熟識一點的同事,只有常老師有車。”他頓了頓,語氣裡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不確定,“我怕這件事是我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好的,我不想讓你白高興。”

衛黎聞言心裡有些酸澀的甜蜜,面上卻高挑着眉梢,不以爲然道:“不讓我白高興,就打算讓我真憤怒?我跟你講,你這情況跟我那善意的謊言是一丘之貉,得嚴懲!“

程澤平靜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明顯的笑意:“那按先後順序嚴懲吧。”

“行啊。”衛黎一點不怵,反而笑得有些狡黠,“我的懲罰就是幫你治病,你的懲罰就是得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搗鼓。”

程澤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微笑道:“好。”

衛老闆頭一次“治病救人”,架勢擺得很足。

他把程澤按到車後座坐好,然後自己上了駕駛座,順嘴教育道:“雖然現在說有點早,不過爲了長久的目標——澤澤,安全帶要系哦。”

程澤忍着身體和心理帶來的雙重不適感,看着後照鏡裡對方露出的半張臉:“我不是球球。”

“程老師咱能有點幽默感麼?”衛黎望着後照鏡,不爽地挑起眉。

程澤心知他是想讓自己放鬆一點,但是奈何他一坐上車就不知道“放鬆”兩個字怎麼寫。即使經歷過三次的鍛鍊,卻還是進步緩慢,而今也只是不再有嘔吐的慾望罷了。

還好衛黎今天才發現,程澤這麼想着心裡不由有些慶幸。

車廂裡慢慢安靜下來。

衛黎看着他緊皺的眉頭和額頭上不自覺滲出的汗水,心裡覺得很難受,長這麼大第一次感受到的那種難受。

他從小父母安康,生活無憂,二十多年生活唯一的挫折就是程澤,可是即使是這樣,對方也被他死纏爛打地攻克了,然而就在他以爲從此放眼望去只剩下一馬平川的日子時,一直偏愛他的命運終於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心急如焚而又束手無策。

小半輩子順風順水過來的衛少爺忽然意識到,原來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願以償。

衛黎不甘心,自然要出幺蛾子。

他沉默地看着對方沉默地調整情緒,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提出自己想的招:“程澤,我們來招狠的。”

程澤緩慢地睜開眼,神情疲憊地點了點頭。

衛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咬牙開了火。

他想的狠招就是跳過走路,直接跑步。

程澤臉上的血色在汽車啓動的剎那全數褪盡。

他攥起拳抵在座位上,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車開了……不要怕。

速度越來越快……不要怕。

要轉彎了……不要怕不要怕!

不不不!前面有貨車,不!爸爸,爸爸,不!媽,媽!

他猛然睜開眼,劇烈地乾嘔起來。

一直觀察着他反應的衛黎嚇了一跳,也不管能不能停車立馬踩了剎車。

程澤連滾帶爬地伸手去夠車門,幾乎是跌到了地上。

衛黎跟着下車,看到男人狼狽地跪趴在地上,他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你這個白癡!

他心裡惡狠狠地罵着自己,心疼地恨不得立馬把對方抱進懷裡,可是他看着程澤不斷乾嘔的模樣,只敢伸着手熬過心裡一陣陣的痛。

不知過了多久,程澤終於慢慢平復下來,他擡頭望着衛黎,蒼白的面孔上揚起一抹虛弱的笑容。

衛黎被那笑容刺痛,再也忍不了地衝過去跪在地上抱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死命地摟主對方,嘴裡語無倫次,“澤澤,澤澤,都是我的錯,我錯,我錯,我混蛋!我出了餿主意……澤澤,澤澤,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才能幫你?你告訴我好不好,告訴我,你告訴我……”

說到後來,平日裡清朗的聲音都啞了,帶着一股明顯的哭腔,像是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程澤無奈又縱容地看着他,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放任自己靠在對方肩上,他輕聲道:“好,等我知道怎麼辦,一定告訴你。”

衛黎擡起頭,眼眶發紅地盯着他,然後小心翼翼地湊過頭去親在他的脣角,像是對待珍惜易碎的物品一樣,虔誠而莊重。

程澤覺得這一吻像是吻到他心尖上最軟的肉一樣,他疲憊而溫柔地注視着衛黎,像是怎麼都看不厭一樣的專注。

兩人長久地沉默着,彼此依靠。

半晌,程澤道:“還好這裡車少人少,不然別人肯定以爲我們是瘋子。”

衛黎緊緊地環抱着他,頭也不擡道:“我算好的,脆弱的程老師只能被我看。”

程澤心裡一動,與他拉開點距離,帶着股破釜沉舟的認真勁道:“我覺得我能治好。”

衛黎眼神閃了閃,復又堅定起來:“我相信你,我陪着你。”

就算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那他就算拼盡全力,也要當那完成一二的贏家。

之後他們就把車停到了附近的停車場,然後拿市民卡刷了兩輛公共自行車騎回家。

按理說今天發生的事頗多,二人受的刺激都不小,該是好好清理和談的時候。但是此刻,他們的默契忽然發揮了作用,倒是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

程澤想得是,他這麼自虐式的療法其實不是半點沒有成效的,畢竟每次被刺激過後,他都覺得他心底的恐懼在減少,而勇氣和坦然則在緩慢增長。

不過,還是等等再告訴衛黎吧,他想給他一個驚喜。

而衛黎想得則是,不管程澤想要堅持多久,做到哪一步,他都會陪他去做,他想治好,他就全力支持;他想放棄,他就全盤包容。

不過,他想這種話不用再說出口了,程澤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愛情大概就是這樣奇妙,明明前一天他們還各自有着心結,到了這一刻卻彷彿互相通曉彼此的心意似的,連交流都不再需要語言,一切盡在不言中。

本來想過很冗長的大段對話來剖析雙方的心理,但是後來又覺得其實戀人之間還是有心有靈犀的XD

這算是最大的磨合,後面還會稍微提一提,從此二人進入水乳交融的新境界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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