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剛長凍瘡的那年,程澤偶爾也會想到如果他的父母還在世會不會叮囑他一些注意事項?就算只是告訴他手上那處又癢又疼的地方叫做凍瘡。
這樣也許一開始的趨勢能被遏制住,而不是後來發展到連寫字都覺得痛苦。
方叔再如何待他好,也不可能親如兒子。何況一個工作繁重、一力扛起養家餬口重任的男人怎麼可能這麼細心?
程澤心裡清楚,也因此感謝對方給予自己諸多方面的照顧。
然而,正是因爲清楚,才覺得眼前的玻璃瓶更加彌足珍貴。
“怎麼會想到這個。”程澤接過瓶子慢慢握緊,然後垂下眼輕聲問道。
衛黎心裡被他長時間的沉默弄得有些忐忑,直到對方接過瓶子纔不自覺地呼出一口氣。雖然他心裡隱隱覺得好像更加撬開了一點目標之門,但也不想因此邀功,只老老實實道:“之前不是說過一次麼?就順便給你帶一個。”
然而垂着眼的程澤並不知道,衛黎的視線緊緊盯着他擺在桌子上的右手,眼神熱切地彷彿要將上面的紅腫毀屍滅跡一般。
他自己不長凍瘡並不知道其中的痛苦,但某次同母親聊天的時候談起,才知道上一輩的人因爲條件限制,許多人都生有凍瘡。
“凍瘡很不舒服?”
“你說呢?我年輕的時候長得特別誇張,那時候到了冬天可真是恨不得死了,碰到冷水疼死我了……”
“我好像瞧見程老師也長,右手嚴重一點。”
“挺正常的,老師成天拿着粉筆寫字手冷嘛,不過長了凍瘡拿粉筆更難受……”
“衛黎?”程澤好不容易調整完了自己的情緒,擡頭卻見對方正盯着自己的右手發呆。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收回來放了下去。
“誒?”衛黎擡眼正好瞧見服務生端着羊肉火鍋走過來,於是自然地轉了話題,“嘿,總算來了,你多吃點,羊肉防寒的!”
程澤勾起脣角露出一點笑容,然後主動地給二人各盛了一碗飯——他們二人的聚餐十分不男人,幾乎從來不喝酒。不過理由倒是各異,程澤是酒量不好加之不好酒,衛黎卻是害怕自己喝high了吐真言嚇到某人。
“聽球球說他今年得了個文明生?”衛黎面上隨口道,心裡卻在唾棄自己以外甥爲藉口扯話題的慫樣。
程澤頷首,停下筷子補充道,“球球這個學期進步很大,三好生雖然拿不到,但文明生當之無愧。”
衛黎聞言擠眉弄眼地笑道:“我還以爲是你看在我的面上給了他文明生嘞。”
程澤啞然,倒沒有一本正經地解釋,而是嘴角露出一點稀薄的笑意,難得嘲道:“衛先生高估自己了。”
衛黎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居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程澤卻是悠閒自得,拿過一旁的辣醬瓶給二人的小碟子裡各撥出一點,然後把其中一個辣椒多的小碟子往他那邊一推,聲音清朗道:“吃。”
衛黎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搖頭嘆道:“程老師居然也會擠兌人了啊……”話還未完自己就哈哈笑了起來,顯然對自己能當被程老師擠兌的第一人而十分欣慰。
二人相識時日已不短,當下也不再多言,趁熱吃起了羊肉火鍋。
他們吃完飯剛過八點。因爲這家店距離衛黎的公司並不遠,所以二人是步行過來的,此時吃飽喝足正好散步消食。
年關漸進,步行街上的人流來往不息,無論是手牽手逛街的小情侶還是緊挨着笑鬧的三口之家,手裡都拎着大包小包,剛從一家女裝店出來就奔赴另外一家男裝店。
臨江市是一個經濟發展比較平穩的二線城市,除了本地人之外也有許多外來務工者,所以走在大街上隨處可聞聽得懂的本地方言和讓人一頭霧水的各種外地方言。
不過,這也是種別樣的熱鬧,畢竟有人之處纔有熱鬧。
衛黎在心裡把一句話反覆琢磨了數次,斟酌許久才裝作不經意地開口道:“今年過年還去你方叔那兒?”
這話一出,程澤臉上隱隱的閒適放鬆之意就悉數不見了,他終於在衛黎面前露出一些淡淡的感慨,輕嘆道:“不能不去……”
這話是真心話。
某種程度上來說,方叔家其實是他最後一個避風港,且不說方叔在他初經喪父喪母之痛時給了他多少的鼓勵與支撐,單就是這十多年來的關心與照顧,都讓程澤視其爲親父了。
但是自從他同方雅琪交往以來,卻越發覺得自己的存在尷尬起來。尤其是方嬸總是在一旁虎視眈眈生怕自己搶了她女兒的樣子,讓程澤如鯁在喉。
這樣的情況,在前兩年方雅琪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嫌棄他沒有前程的態度之後就越發尷尬起來。所以程澤近年來幾乎是能避就避,除了傳統的團圓節日,他一般都十分知趣地並不前去礙別人的眼。
何況,一個人也沒什麼不自在的,他早已甘於寂寞,並且享受寂寞。
衛黎深深看進他的眼裡,試探地開口道:“你既然不想去,就別去吧……”說着他靈光一閃,“不如來我家過年吧!”
程澤莫名地看他一眼,抿脣道:“別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你就來我家過年唄,我們全家都超喜歡你的,而且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兒……”衛黎越說越覺得靠譜,隨口瞎謅,“我說真的,我媽知道球球得了文明生別提多高興!一直想謝謝你呢,想着讓你大年夜來吃飯吧又怕你不好意思!這回好了,反正你也不想去那兒,別的地方也沒得去,不如就來我家唄?”
他心裡着實激動,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
既能隔開他家澤澤與壞女人見面又能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另外還能讓他爸媽提前熟悉對方,簡直是一石三鳥了,衛少爺何樂不爲?
“球球得文明生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不必謝我。”程澤乾巴巴地說完,果然見到對面的青年睜大一對大葡萄眼兒惡狠狠地瞪着自己,於是敗下陣來直面正題,“年夜飯是團圓飯,都是一家人吃的,我一個外人還是算了。”
“誰說你是外人?!”衛黎脫口道,心想你明明是我內人嘛,不過面上倒是越發正經起來,“我爺爺奶奶在我大學的時候就都去了,外公外婆遠在鄉下愛清淨,一直不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所以我家就我們五個人吃,反正你都認識,多個人也熱鬧,你就來唄!”
說着也不讓程澤有機會反駁,一鼓作氣道:“那你考慮考慮行吧?別想也不想就拒絕嘛,傷我心啊!”
對方這麼一說,程澤倒還真的沒法那麼幹脆地拒絕了。
“好。我會考慮。”
他說話的語氣照舊冷硬,但是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多出幾分“拿你沒辦法”的無奈來,在明亮溫暖的路燈光下居然讓衛黎覺出幾分意外的溫柔和……縱容?
於是剛還耀武揚威、氣勢十足的衛少爺情不自禁地垂下頭,默默紅了臉。
嗯,總有一天,他會挖出對方所有的溫柔和深情,而這些只能爲他獨屬。
過了十多分鐘,二人經過步行街中心的書店。
衛黎心裡一動,隨口道:“上回在書店碰到你那次是想買漫畫?”
“不是。”程澤搖頭,坦蕩蕩道,“上回沒錢,就來過過眼癮。”
衛黎挑眉,不動聲色道:“噢?那現在攢夠錢了麼?”
程澤再次搖頭:“等我攢夠了錢,全套收藏版已經賣光了。”他說着輕嘆一口氣,帶着淡淡的遺憾,“我在網絡上搜索過,便宜的都是盜版,正版的話價格很高。”
他雖然對那套繪本情有獨鍾,但還不至於不理智到花費高出一半的價錢去買。
“這麼暢銷?叫什麼?我有空也去瞻仰瞻仰。”
“《睡在森林裡的樹》。”程澤淡淡道,“是一個已經六十歲的漫畫家畫的,花費十五年時間,全套二十冊。”
當年他看的第一本就是程母送他的十一歲生日禮物,自此以後的兩年生日禮物就是第二本和第三本。
所以說這套繪本漫畫,對於內裡至今沒有長大的程澤而言意義重大。
當然,衛黎提起這茬自然不知道里面的緣由如此複雜,但是他也確實是有自己的目的。
他挑眉笑了笑,語氣悠揚:“名字這麼文藝?睡在森林裡的樹……挺有味道。”
程澤點點頭,自以爲揣測出了對方的目的,說道:“要給球球看的話,還是等他再長大一些得好,到了五六年級理解起來可能輕鬆一點。”
衛黎聞言挑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並不說破。
沒一會兒,就到了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底。
二人各自取了車之後,衛黎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中磨磨蹭蹭不肯離去。
程澤與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凝視了一會兒,然後率先轉開視線道:“我先走了。”
“等一下!”衛黎趕緊上前一步,一邊伸手一邊道:“你把圍巾帽子戴嚴實點啊。”
說着伸手給他將圍巾往上扯了扯遮住嘴巴。
程澤極少與人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有些不適地往後退了一步:“我自己來。”
衛黎聞言挑眉瞪他:“你帶着厚手套摸得到麼?!”然後十分強硬地把對方兩隻剛要舉起來的手壓下來,嘴裡命令道,“頭低一點程老師,你是欺負我沒你高麼?”
程澤尷尬,乖乖地低下了頭。
衛少爺這才滿意,伸手把他的帽子拉下來直至蓋到眼睛上方。
“你能乘公交不是麼?下回乘公交吧,這麼冷的天……”他說着垂下眼,目光所及恰好是對方輕顫的眼睫毛。
密長卷翹。
衛黎壓着心裡想要親一親對方眼睛的衝動退後一步,笑得十分鎮定:“再見,程澤。”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衛黎:讓我親親你的眼睛
程澤:只親眼睛?
衛黎【撲上去】
內容提要越發隨意了- - 千萬別當真
這個繪本必須是瞎謅的Orz
爲了不被鎖,僞更一下。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