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一一七

三天後,程澤被方培生一個電話叫去了方家。

接到電話的時候他正跟衛黎在外面吃晚飯——按照安女士的說法:現在看你們就彆扭,看你們互相夾個菜就覺得是在秀恩愛,還是別來我眼前討嫌。

然而衛黎明白,母親一向是嘴硬心軟的性格,說是希望他們給她時間接受,其實還是看程澤一時半會兒仍舊不自在,於是索性打發他們去外面過二人世界,倒是落個兩邊清淨。

程澤掛了電話,面無表情道:“我要去方家一趟。”

衛黎盯着他,瞭然道:“出事了?”

程澤點頭:“大概是知道了。”

衛黎聞言不由得哂笑道:“這倒是巧,一波剛平一波就起。”

“不算一波。”程澤語氣平靜道,“說句沒良心的話,方叔到底不是我的父母,這件事他同意也好,反對也罷,都不會改變什麼。”

衛黎一愣,有些抑制不住喜悅道:“真這麼想?”

“嗯。”

“那是養你十幾年的人。”

“你是要跟我過幾十年的人。”程澤淡道。

報恩有很多種方法,他沒必要搭上自己認定的人去償還方家對自己的恩情——就像當初他雖然對方雅琪百般隱忍,但卻從未想過要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去跟她綁在一起。

何況現在他早已嚐到擁有愛人和家人的好滋味,怎麼可能放手。

衛黎聽得喜不自禁,一時對程澤要入虎穴也沒有那麼緊張了,於是他招來服務生打包買單,意氣風發地招呼自家大寶貝:“走着,我陪你去打BOSS。”

然而衛黎到底沒有跟程澤一起上樓。

雖然感情上想要同甘共苦,但是理智上他們都明白,而今衛黎作爲一個外人,唐突上門反而不好。

於是衛黎等在車裡,目送程澤上樓。

方培生大概也是算好了的,家裡只有他一個人在,給程澤開了門之後,就坐回飯桌上一聲不吭地抽菸。

他不說話,程澤也不好開口。

於是二人相對沉默,整個客廳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般,只有牆壁上掛的時鐘走針時的滴答聲和騰起又四散的菸圈顯示了時間的流逝。

一直到方培生抽完第三根菸,終於壓着嗓子開口道:“雅琪跟我說……”他嘴脣蠕動着,偏偏說不下去。

程澤平靜地接道:“是真的。”

“乒!”

方培生手上的打火機掉到了地上,他左手神經質地顫抖着,夾在食中二指間的香菸幾乎要拿不住。

“你怎麼這麼糊塗!”他猛地把煙甩掉,失望至極地看着程澤,語氣裡的指責和絕望有如實質。

“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做什麼不好,非要跟男人攪在一起幹什麼!人家有點錢你就這麼作踐自己?程澤!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程澤聞言皺眉,語氣冷硬道:“方雅琪這麼跟你說的?說我傍上了有錢人?”

“要不是雅琪告訴我,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方培生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阿澤啊,你有什麼困難要告訴我啊,方叔沒本事,但是養活你總是夠的,我養了你十幾年,也不差這幾年了,你跟我說啊倒是!你,你,你跟男人在一起像什麼話!”

程澤聽得刺耳,但他壓下翻涌的怒意,冷靜道:“方叔,我跟他是認真的,跟錢勢沒有任何關係。”

“你瞎說什麼話!兩個男人……”

“方叔!”程澤懶得再聽,打斷他就道,“我不知道方雅琪是怎麼跟你說的,我也不想講她的壞話,但是有兩件事,我還是想說給你聽。”

他緩了口氣:“第一,如果說我之前有什麼困難,也都是因爲方雅琪。她拍了我和我愛人的照片,寄去學校,我差一點被辭退。”

“這件事我不想追究,雖然我不明白我跟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她要做這種事來報復我。”程澤看着方培生憤怒又錯愕的表情,狠了狠心道,“另外,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們坦白,他跟那位富家小開的婚事大概是黃了,因爲前段日子他還找到我愛人想要把她肚子裡的孩子栽贓給我。”

“這……這怎麼可能?!”方培生震驚得臉上的表情幾乎一片空白,反覆唸叨着,“怎麼會,怎麼會?雅琪說張斌出差了,等過些日子回來了就會結婚……等等,孩子?她懷孕了?!怎麼沒跟我們說!”

程澤見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也不意外。但方培生好歹是他前半輩子最親的人,見他現在失魂落魄、手足無措的樣子,他也不好受。

“方叔,讓方雅琪現實一點吧。”程澤拍了拍方培生的肩膀,嘆氣道,“別總想嫁入豪門,找個人安安分分過日子不好麼。”

誰知方培生聞言卻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反抓住程澤的手,語無倫次地哀求道:“那你跟雅琪好好過日子好不好,我一定好好說他,讓她聽話一點,乖一點。阿澤,當是方叔求你,別跟男人攪在一起了,雅琪再不懂事也是個女孩子,你們一起長大的啊!你們是青梅竹馬啊……”

程澤聽着這話,心裡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他一直明白他是這個家的外人,他也從未妄想要方家待他如己出。

但是方培生在這種關鍵時刻完全不替他考慮的做法,到底是徹底寒了他的心。

“方叔。”程澤勾起脣角,笑得諷刺,“那方雅琪肚子裡的孩子呢?是不是也要我一塊認下來?”

方培生的表情頓時放空,說不出話來,甚至愧疚得不敢與程澤對視。

程澤看着他越來越多的白頭髮和臉上唯唯諾諾的表情,心裡一時有些難過。

“素珍,咱們領養程澤吧?”

“小澤,你放心,叔叔養你,叔叔供你上學。”

“小孩子能吃多少,就是多雙筷子的事,老婆是不是?”

“雅琪,你陪陪小澤,媽媽那裡爸爸會解決的。”

“張素珍,老子鐵了心要養他,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時光催人老,當初那個一意孤行要撫養他的方叔叔已經老了——或者說,其實那次同家人的抗爭是這個男人這輩子付出的最大勇氣,而後他的豪情和鬥志隨着時光消散,到底成了一個汲汲營營只顧小家的老男人。

然而這沒什麼不對,程澤理智上明白,甚至可以給對方列出一二三條理由。然而感情上,他到底還是接受不了。

他甚至忍不住猜想……難道當初方叔撫養他,就是爲了今日要他接手方雅琪的爛攤子麼。

程澤搖頭笑了笑,不再胡思亂想,神色認真道:“方叔,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都不可能跟他分開,更不可能娶方雅琪。”

方培生被他的語氣一激,怒意上涌,一拍桌子吼道:“程澤,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對得起你爸媽嗎?”他擡手指着自己,咄咄逼人道,“你讓我死了以後怎麼有臉去見你爸媽,啊?我養你那麼多年,就把你養成了個同性戀!我對得起你爸媽嗎?你對得起我嗎?!”

程澤面對他的指責臉色不變,平靜道:“方叔,我相信我爸媽不會怪我。”

“放屁!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怪你?你這是天理不容的事!”

“他們當初雙雙犧牲,就是爲了保住我。”程澤神色淡淡,幾乎輕描淡寫道,“但是他們不明白,我當初有多想跟他們一起死。這麼多年我活着,一個人背了三條人命,但我根本不是自己爲什麼活。現在我知道了,我有家了,家裡有愛人,有親人……我每天醒來都有盼頭,我覺得活着真有意思。”

他把視線轉到方培生身上,男人的表情驚訝又內疚,但他卻已經不在意了,他淡淡笑了笑:“你說,我爸媽怎麼會怪我。”

方培生被他的笑容刺痛,下意識反駁道:“你這是強詞奪理!不管怎麼說同性戀都是不對的,你可以怪方叔沒有好好照顧你,但你不能自甘墮落往歪路上走!”

程澤對他反覆強調的“歪路”、“不正常”已經免疫,同時他也明白對方一時半會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於是他索性站起身道:“方叔,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我不逼你,我……”

“不是很難接受,是我這輩子不會接受!”方培生猛地站起身,狠狠瞪着程澤,“你聽好了,你要是非要跟男人在一起,以後就別來方家了!我當我十幾年白養你了!”

到底是鬧到了這一步。

程澤心裡嘆了口氣,卻奇異地只是有些傷心,並不怎麼難過悲痛。

也許是多年以前,他早已做好了這種準備。

“方叔。”程澤認真地看着他,“您要是不想見到我,我就暫時不來了。但是這十幾年的恩情我總是記在心上的。不過我明白阿姨的性格,所以這些年買了一些保險,一份等您五十五歲的時候,可以一次性領出五萬。還有一份是方雅琪結婚的時候,可以領三萬。”

方培生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只能恨恨道:“我還要你來給我養老嗎?!我當初養你是爲了讓你給我養老的嗎?!”

程澤並不在意他的惱怒,只是繼續誠懇道:“我工作沒幾年,存的錢有限,這兩份保險是我暫時能拿出的全部了。以後您什麼時候能接受我,接受我愛人了。我再來給您盡孝。”

方培生張了張嘴,最後又氣咻咻地閉上了。

“那方叔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程澤說完見他背過身,於是默默關門離開了。

衛黎逛了兩圈小區,正要逛第三圈的時候,瞧見程澤下來了。

他立馬轉向撲過去,細細觀察他的神色,問道:“怎麼樣?”

程澤笑笑:“沒事。”

衛黎不信,伸手過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攥在自己手裡,加重語氣道:“有我呢。”

“嗯。”程澤失笑,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現在總算明白,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是事。”

“喲,程老師這話說得夠土豪啊。”衛黎挑眉笑了笑,然後又斂了笑容,側身而立,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低聲道,“說了保險的事?”

程澤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點着頭認真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那是。”衛黎得意,心想老子決定追你那天起就把方家這夥人列爲一級警戒目標了好麼。

何況,能用錢買斷恩情,他再樂意不過——只是他也明白,程澤重情,此舉也不過是爲他們的未來增加了點可有可無的砝碼而已。

不過衛老闆此刻看着大寶貝明顯失落的表情,故意笑得惡狠狠道:“程老師,你當初買保險寫的那欠條可還在呢。”

程澤聞言笑起來,湊過去親了親他,輕聲道:“我可沒錢還你,連工資卡都在你那兒了,我還能跑了不成。”

“親哪兒呢,有沒有點誠意。”衛黎輕哼嘟囔,趁機扣住他的腦袋跟他親了個嘴,然後心滿意足地牽着他的手道,“走,回家。”

然而他們剛坐上車要發動的時候,樓道里出現了一個身影。

程澤同衛黎對視一眼,還是開門下了車。

方培生看着他下車,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駕駛座。結果不一會兒駕駛座上的車窗慢慢搖下,露出一張年輕帥氣的臉,臉的主人吊兒郎當地笑着招呼道:“叔叔好啊,我是程澤他另一半。”

方培生目瞪口呆。

程澤哭笑不得,轉頭看了他一眼,結果衛老闆小孩心性發作,扒着窗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們。

方培生頓時不自在極了,他竭力板平表情,把手裡的塑料袋遞給程澤,語氣平平道:“雅琪奶奶種的南瓜,你從小就愛吃,拿回去煮南瓜粥喝。”

程澤接過來:“謝謝方叔。”

方培生不由自主地探頭看了他身上的男人一眼,忍不住道:“就是他?”

程澤忍不住跟着他看了一眼,然後笑着點了點頭。

方培生見狀嘆了一口氣,轉開心神道:“現在能坐車了?”

程澤還沒回答,就聽車裡那個男人帶着十足的邀功意味道:“那是,別說能坐車,再練個三五個月,澤澤都能開車了。”

“澤澤”這樣親暱的稱呼聽得方培生眉頭一跳。

“行了行了,走吧。”方培生飛快地說,“看得我眼睛疼。”說着他就要轉過身。

“方叔。”程澤喊住他,“謝謝你。”然後又忍不住提醒了句,“兒孫自有兒孫福,方雅琪的事,你也別太操心了,她畢竟是成年人了。”

方培生聞言甩了甩手:“我明白,你操心好自己吧。”他又看了眼那輛明顯檔次很高的車,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程澤,最後搖搖頭轉身走了。

程澤對他最後的眼神心知肚明,但並不放在心上,而是笑着坐進車裡,對笑得得瑟的衛黎道:“走吧,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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