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一一六

“可惜我不是。”

安女士苦笑一聲,聲音很淡。

“張國榮知道吧?其實他是我們這代人的偶像,跟現在的小姑娘喜歡韓國明星一樣,他是那個時代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自殺的那會兒,我纔是真接受不了。那時候剛過千禧年不久,中國改革開放纔多少年?哪有那麼多資訊……像你姐那樣,天天變着花樣地給我看新聞,要麼是今天哪個國家通過了同性婚姻法,不然就是明天哪位名人公開出櫃了……”

衛晨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倒是沒想到母親會把這些小動作戳穿。

“但是這能一樣嗎?!能嗎?!張國榮也好,哪個國家領導也罷,他們都不是我兒子啊!安女士的聲音驟然拔高,語氣的苦意再也遮掩不住。

衛黎和程澤的面色頓時發白。

安女士定定地看着他們,一直看得兩個孩子的臉色愈發難看,表面佯作的平靜即將難以維繫的時候,才緩了語氣再道:“我原本想,就是衛黎再捨不得,再難過,再不情願,這個惡人我也是當定了。可是我是你媽啊……”她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你看我的目光是這麼熟悉,熟悉得讓我心驚膽戰。

“衛黎,我怎麼忍心讓你恨我。”安女士輕聲呢喃,雙目失神,“不管是恨人,還是被恨,都不是什麼好滋味啊。”

衛成東聞言渾身一震,近乎失態地伸手過去把妻子攬在懷裡,語氣充滿愧疚,他急切地安慰道:“安安,別想了,都過去了,我們好好的呢,爸媽也好好的呢。”

說着他又擡頭望向兒子,沉聲提醒道:“衛黎,我說過,這件事由着你的底線是你媽接受。”

衛黎看着母親的樣子心裡也不是滋味,認真解釋道:“媽,我怎麼會恨你。就像你當初,也不是恨外公外婆,你只是覺得他明明那麼好,爲什麼要因爲別的不重要的原因去否定你們的感情,是不是?”他說到這裡笑起來,目光中帶着懷念之色,“小時候我不明白,爲什麼外公那麼討厭我們,我們還要上趕着去看他們。現在我才明白,其實外公那時候也不是討厭我們,他只是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而已,對麼?而我們,總歸是打斷血肉連着筋骨的一家人啊。”

安女士聽得一怔,噙在眼中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衛成東拿過掏出兜裡的手帕細緻地給她擦眼淚,輕聲哄道:“安安,爸媽那兒早就翻篇了,你別老想着。”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這件事說到底是小混蛋的問題,只有他求着咱們的份,哪有我們上趕着去原諒去接受的說法。”

安女士搖搖頭,面色惶然:“說不準這是報應,報應我當初一意孤行。”

這話一出,衛晨都不樂意了:“媽,什麼叫報應啊?是,你當初是一意孤行了,那難道現在有什麼不好的後果麼?合着咱爸,衛黎和我都是錯誤的結果?爸說得對,外公外婆那事兒早就過了,現在他們可巴不得我們多去兩趟呢,對爸也親熱得跟自家兒子沒什麼兩樣好麼。”她說着斜睨了衛黎一眼,語帶威脅道,“弟弟,你說事兒歸說事兒,可別引起媽的傷心事,不然連我也不幫你了。”

安女士哪兒都好,就是有個中年婦女有的通病——翻舊賬。尤其是在生活日漸順遂的如今,能翻的舊賬也只剩下她當初同衛爸爸私奔這事兒了。基本是不提還好,隨口一提就要難受三天的勁兒,現在說得深了張口閉口是恨的,不知道得難受多久呢。

也許是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情牽動着安女士,這些成年往事一時半會兒倒是來不及傷感。

她擦乾了眼淚,勉強平靜下來:“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老是夢到你老了以後過得很慘,你罵我當初爲什麼不攔着你,爲什麼要由着你做錯事……然後我就醒了。醒了之後我就想起你這些天不人不鬼的樣子,飯也不吃,話也不說,像是我這個做媽的,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衛黎被她說得一愣,被強壓在委屈下面的愧疚感一時決堤。

雖然不是他想進入母親的夢境……但是好像裡裡面面折磨母親的確實是他。

這麼一想他的面色更加蒼白,語氣也帶着些悽然:“媽,我不想這樣啊……我不想你爲難,可是這件事如果你不爲難,就只剩下我和程澤一刀兩斷的情況了。可是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

安女士沉默,整個客廳跟着沉默下來。

這彷彿是一個僵局,講到最後總會繞回原地。

正在此時,一旁從頭到尾沒出聲的程澤忽然站了起來,他拉開椅子,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蓋同地磚碰撞發出的悶響聲在這一刻顯得特別清楚。

安女士蹭地一下站起來,急道:“你這是……”

衛黎臉色一變,跟着站起來,擡手要去抓他的胳膊:“程澤你起來!”

然而程澤卻平靜地看着衛黎一眼,接着推開了他的手,然後一心一意地看着安女士和衛成東。

“叔叔,阿姨,我這不是想逼你們。而且我也沒覺得這一跪值錢得能懇求你們諒解。”程澤仰着頭笑了笑,眼睛裡的誠摯顯而易見,“我只是單純想感謝你們,感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我十幾歲就開始寄人籬下,誰是真心對我好,我分得清,謝謝你們。”

他說着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磕了個頭。

衛成東心裡發酸,偏過頭去居然有些不忍心看。

他料定妻子最後會因爲兒子的堅持而妥協,所以這段日子除了幫着敲敲邊以外,基本上是當了甩手掌櫃——但是他顯然忘記了,這場表面上看似安女士和衛黎的鬥法,受傷最深的,其實是程澤。

一如他當時,既心疼安心於父母決裂,又矛盾於無法對她放手。這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疼,火燒火燎的,他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

安女士再次溼了眼眶,忙不迭地彎腰想要扶他起來。

然而跪着的人卻比站着的人來得平靜。他直起腰,順勢抓着安女士的手,誠懇道:“阿姨,我不逼你,衛黎也不會逼你。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問題,你難接受很正常,是我們不好……”他正說着,身旁出現一個陰影,緊接着衛黎跪在了他的身側。

他不由得側頭看向他,只見對方紅着眼眶卻嘴角帶笑,一副“老子與你同甘共苦,你且放心”的囂張模樣。

於是程澤心裡的底氣忽然更足了一些。

“阿姨,你要是看到我難受,我就少來幾趟,你要是看我和衛黎在一起難受,我們就少一起出現……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或者十年,甚至一輩子,我都可以等,我可以等到你們願意看看我們,願意試着接受我們,我等得了,我願意等。”程澤認真說着,說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眼睛一酸,哽咽着懇求道,“只是說到底,我還是要逼你們,逼你們別分開我們,阿姨,叔叔,對不起,對不起……”

安女士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痛聲大哭起來,她跪坐在地上,把程澤和衛黎攬進自己懷裡,一邊哭一邊恨聲道:“你們兩個小混蛋!你們,混蛋!我,我上輩子欠了你們啊……你們這麼欺負我啊,當兄弟不好嗎?當朋友不行嗎,啊?非要當夫妻是不是?是不是非要當夫妻啊!那幹嘛不投胎投成女人啊!你們怎麼就非要攪在一起……”

娘仨抱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

一旁的衛成東和衛晨面面相覷。

衛晨繞着餐桌走到父親身邊,忍不住用手肘推了推他,悄聲笑道:“媽這憋了好多天了吧?”

“可不是……”衛成東微笑,語氣難掩心疼,“這些天晚上都能聽見她哭,我想這事兒要是再不解決,我就要斷衛黎經濟來源了。”

“我說爸,這話說大了吧,衛黎不斷你們來源不錯了。”

“你這個臭丫頭!”衛成東豎起眉,佯裝惱怒。

衛晨偏着頭笑了會兒,又道:“挺好的……反正再不濟就我這樣,我現在不後悔,但當初要是你們非死攔着我,我反倒要後悔。”她看着一手抱着母親,一手攬着程澤的弟弟,揚起下巴笑得驕傲,“衛家人,從來都有承擔錯誤的勇氣。”

這邊父女倆的對話十分正經,那邊三人的哭聲雖然小了,但話題開始扯遠。

“你們兩個臭小子!以後要被人說三道四的啊……”

“衛黎你個白眼狼,剛怎麼說你媽呢?你媽我心機那麼重早不止這點兒出息了!”

“程澤你是老師啊,你吃公家飯的啊,你怎麼還這麼糊塗!衛黎這個小混蛋不能信你懂不懂?你壓了全部身家跟他買房,你怎麼那麼傻啊?你比女人還傻!至少現在女人知道除了愛情還要麪包,你呢?!”

…………

雖然飯桌上一片狼藉,但是這頓團圓飯到底是吃得塵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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